“昭玄,何必匆匆离去?夜黑风高,道路不便,不如今晚留下,我好一尽地主之谊?”高俨言辞恳切地对独孤颎说。
“殿下好意,外臣心领,然尚有军令在身,欲急回营中,不敢久留,就此拜别。”独孤颎再度行礼。
“唉!你我一见,如逢知己!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高俨无奈地捶胸顿足。
“殿下,来日方长!”独孤颎仿佛也沉浸在分别的感伤之中,语气诚挚,“他日殿下若来长安,外臣必扫榻相迎!”
“那就一言为定!”高俨似乎未听出对方言语中的揶揄之意,顺着其语往下说。
高俨的挽留被婉拒,却也不强求,只含笑目送独孤颎躬身告退。
待那道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帐外夜色中,他脸上热络的笑意渐渐淡去。
他对着侍卫道:“召唐仆射、卢侍中速来议事。”
侍卫应声而出,脚步声迅速远去。
高俨踱回案前,目光重新落在那封已经被他拆阅过的书信——宇文宪亲笔所书的密信之上。
信中的字迹遒劲有力,力透纸背,行文亦不卑不亢,尽显一代名将之风骨。
其内核内容不外乎两点:
“暂停战不出”的提议。
宇文宪信中深表对两国连年交战、将士疲敝、百姓遭殃的“痛惜”,提出双方暂时脱离接触,各自坚守城池不出,“暂停兵戈,以纾民困”。
“欲邀殿下一晤”的邀请。
宇文宪以“仰慕殿下少年英杰”之名,邀请高俨亲赴洛阳、河阴之间某处,双方只带少量护卫,进行“坦诚相见”的会晤,共同“探讨两国长久之安泰”。
此信读来情真意切,甚至带着几分“英雄相惜”的意味。
然而高俨的指尖划过那冷硬的纸张边缘,唇角却勾起一丝冷笑。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帐内的沉寂。
唐邕与卢潜联袂而至,两人均神色凝重,显然已知周使刚去。
“殿下!”两人行礼。
高俨也不多言,直接将宇文宪的书信递给唐邕:“仆射,侍中,且看看宇文宪送来一份什么‘厚礼’。”
唐邕接过,一目十行阅毕,脸上浮现出凝重的讥讽。
他将信递给身旁的卢潜。
卢潜接过书信,快速浏览,眉头越皱越紧,待看完最后一个字,忍不住冷哼一声:“好一个宇文宪!好一个避实就虚的缓兵之计!”
唐邕看向高俨,目光如炬:“殿下召我等前来,心中必有定论了吧?”
高俨坐回主位,手指无意识地点着案几,脸上那层面对独孤颎时的热络已彻底褪去,只馀下冰冷的算计与洞察一切的了然。
“两位所言不差。”高俨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锐气,“宇文宪送来这封冠冕堂皇的信,内核不过四个字——以拖待变!”
“停战?”高俨冷笑一声,“此等提议,分明是想让我军放松警剔,减缓袭扰其粮道的强度!宇文宪按兵河阴已久,却突然提议休战?必是内有隐忧,欲待变局!北线僵持、长安催逼皆是其困局。他所待之‘变’,或是北线生乱,或是……”
高俨目光扫向舆图上北方的位置。
“是草原异动,突厥欲应周贼之邀,南下来寇!”
唐邕深以为然地点头:“殿下明察。宇文宪此刻最怕的,正是我军持续袭扰,断其粮秣,耗其锐气。此信一来,若我军信以为真,稍有松懈,正遂其意。他便可趁隙整顿,甚至连络突厥,静待时机。”
卢潜补充道:“邀殿下河阴相会?更是包藏祸心,其险恶尤甚!”
他拿起信,指着“坦诚相见”、“探讨长久之安泰”等字眼。
“殿下千金之躯,身系三军命运、国朝安危,岂能轻蹈险地?万一宇文宪突下毒手,或强行扣留殿下以作人质,则洛阳危矣,大齐危矣!”
高俨微微一笑:“正如卢卿所言。宇文宪此人,非易与之辈。”
帐内一时寂静,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唐邕看向高俨,沉声问道:“殿下既已洞悉其奸,计将安出?是直接斥回,令其阴谋败露?还是……”
高俨眼中精光微涨,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斥回?不!既然宇文宪想用这出缓兵之计,我便如他所愿!”
此言一出,唐邕和卢潜眼中同时闪过光芒,他们瞬间明白了高俨的意图——将计就计!
“殿下的意思是?”唐邕追问,声音带着一丝兴奋的颤斗。
高俨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点在河阴与洛阳之间:“独孤颎冒险前来,除了送信,必负窥探我虚实之任。我们就要给他看看我军的懈迨!唐仆射!”
“臣在!”唐邕肃然应道。
“你即刻密令各部!”高俨语速快而清淅,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表面上,遵照宇文宪提议,停止对河阴周军营垒及粮道的所有袭扰活动。各处斥候哨卡后退,营寨加固,摆出固守待变之态,示敌以弱!营造出一种……我军真的相信停战提议,也亟需休整的氛围!”
“同时,”高俨继续道,“暗中加派精锐斥候,广布眼线!给我死死盯住河阴城宇文宪主力的动向!更重要的是,通报斛律丞相处,让其增加突厥方向的侦骑!”
“遵令!”唐邕郑重领命。
“卢侍中!”高俨转向卢潜。
“臣在!”
“替孤拟一封回信给宇文宪。言辞要恳切,”高俨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讽,“就说……我虽年少,然深感生灵涂炭之苦,亦知大司马乃信义君子。对各退不出以示诚意之举,深感认同,欣然允诺。至于相晤之事……”
高俨顿了一顿。
“此议虽诚,然我深知两国交兵之际,敌我壁垒森严,恐有小人作崇,惊扰盛会,反伤两国及你我之谊!待他日烽烟平息,山河重定,必当置酒高台,与大司马把盏言欢,共议强界之永固!”
卢潜心领神会,立刻道:“殿下英明!”
“不错!”高俨语气森然,“宇文宪想拖时间待变,我何尝不需要时间?静观其变,看他等待的到底是使其可乘之机,还是……”
高俨眼中杀机一闪而逝:“……还是我军以逸待劳,一举歼敌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