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独孤颎处,他乘着马车连夜奔往河阴,快到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马车轮毂碾过铺满晨霜的官道,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吱呀声。
独孤颎端坐车内,身姿挺直,闭目养神。
车窗外,黎明微光通过薄雾,勉强勾勒出邙山萧瑟的轮廓。
他表面沉静,脑中却在飞速回溯昨夜洛阳行辕中的每一幕。
那位年轻的齐国琅琊王高俨——初见时的热络攀谈、览信后的微妙姿态、最后那番充满惋惜的挽留……
此人言语似坦诚无忌,笑意如春风拂面,然其眼底深处,却始终藏着与年龄绝不相符的冷冽。
非但未露半分对信中所言“暂停兵戈”提议的轻信或喜色,反而处处显露出一种……了若指掌的掌控感。
独孤颎的手指在衣袖下无意识地捻动着。
他在心中一遍遍推敲着自己的应答是否留下破绽,反复确认着对方显露的“弱点”是否足够真实。
“高俨……”他于心底默念这个名字,眼中掠过一丝凝重。
马车辚辚,在晨光中驶入河阴城内。
独孤颎推开车门,寒意扑面而来,带着军营特有的铁锈与尘土气息。
他揉了揉因整夜思索而微涩的眼角,径直步入帅帐。
帐内,宇文宪正背对着门,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前。
闻声,他才缓缓转过身,面上并无太多表情。
“如何?”宇文宪的声音低沉而直接,开门见山,不带任何客套。
独孤颎拱手,身形微躬,语调沉稳清淅:“回大司马,信已亲手交付于高俨。”
略一停顿,他抬眼望向宇文宪,补充道:“彼已当面阅看完毕。”
宇文宪并未追问高俨的表态,而是看似提出了一个不相干之问:“高俨此人……是何等样人?
独孤颎眼帘微垂,似乎在脑海中精准提炼与那位年轻王爷短暂交锋的印象。
他想了想,凭自己的印象:
“其虽年少,然城府极深。言语熟络,却字字含锋。臣察其形色,眉梢眼底,不见分毫轻信动摇之态。”
宇文宪静静地听着,面上波澜不惊,仿佛早已料及几分。
待独孤颎语毕,他才轻轻颔首,眼中闪铄着洞察的光芒,沉声道:
“以你所述,想必,他已然看出此乃缓兵之计,然其终究还是会选择接受。”
宇文宪语气笃定,如同陈述一个已然发生的事实:
“高俨洞悉我策,却又不得不顺势接招。我以此求喘息之刻,彼以此求整顿内务!此非他信我,乃形势使然,各取所需罢了。”
独孤颎深以为然,立刻补充道:“大司马洞若观火。不过,我军万不可因其表面应允而懈迨分毫。”
“然也。”宇文宪点头,独孤颎的判断和补充,正合他心中所想。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盆中炭火偶尔爆裂的轻响。
然而,宇文宪并未立刻部署河阴防御或询问周齐具体战事的下一步细节。
他沉默片刻后,目光忽然转向独孤颎,话锋陡转,抛出了一个看似与眼前无关的问题,语气变为一种意味深长的探询:
“昭玄,若你为汉臣,”宇文宪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汉宣、霍光之间,你会选择谁?”
独孤颎闻言会心一笑,躬身作答:“大司马既有此问,心中当已自有打算。”
“也只能如此了!”宇文宪微微叹道,并不否认。
…………
与此同时,洛阳行辕内气氛凝肃。
高俨将邺城奏报随手掷于案上:
“冯尚书令上书,请族娄定远等叛逆,卿等以为如何?”
唐邕目光扫过奏疏,直言道:“殿下,此乃良机!娄定远既死,其党羽惶惶如丧家之犬。冯令公请族其众,正当其时!可彰殿下肃逆护国之忠,亦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高俨指尖敲击案几,面上无悲无喜:“娄氏盘踞邺城多年,其攀附者众。若尽族之,恐惊朝阙,风声鹤唳……”
一旁卢潜随之开口:“殿下!此非寻常,殿下领兵在外,邺都方历逆乱,若不行震慑宵小,待馀孽暗结怨怼,恐遗祸无穷!彼辈既附逆弑君,死有馀辜!此非殿下之狠戾,乃法度之威严、天道之昭彰!”
“那就这么做吧。”高俨缓缓低眼,声音不咸不淡。
待与两人商议完邺城的后续安排,两人告辞离去,高俨终于松了口气。
他一直担忧邺城可能发生变乱,如今总算是告一段落。
在铁腕镇压下,后方大概可以清闲一段时间了。
由于事发突然,先前邺城所报只是寥寥几句,将娄定远之事大概告知。
就连高俨也是读过在冯子琮这份密信后,才完全得知其中内情。
看完冯子琮对事情前后的详细汇报,他不由得深深认同了“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这句话。
本来,他以为自己的政变计划就已经足够简陋了。
没想到,还有高手。
据调查,娄定远就是那波被勒佛打击到的勋贵之一,加之之前与和士开交好而受到打压,所以心生怨气。
在与幕僚、谋士的抱怨中,怨气不断加剧,于是逐渐产生了政变之意。
但他的幕僚之中,有一人本来只为了和娄定远这个闲散王爷吹吹牛,混口饭吃。
结果突然被卷入这次阴谋,吓得魂飞魄散。
他不敢参与其中,便决定向朝廷告发,却苦于无法脱身。
好不容易找到空闲,恰好提前一天夜里,急忙托关系向冯子琮报告。
也就是说,这场政变从一开始就完完全全暴露了。
由于人证物证俱在,冯子琮本打算马上直接把他们抓起来完事。
他忽然心念一动,想起高俨临别前托付给他的言语之重,认为此事绝不应该这么简单就结束。
为防止事情泄露,他只与宫内的刘辟疆进行商议。
于是……反贼作乱,皇上被弑,听着多么顺耳!
对此,高俨只想表示,你们真是害苦了我呀!
本来,凭我们之间的舅甥情谊,以你定策之功,是想尊你为“尚父”的。
可是你现在忽视宫禁防卫,以致救驾来迟、皇上横死,我只得勉强给你封个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