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冯子琮忽然提起自己,原先在一旁沉默不言的张雕先是一愣。
见高俨目光袭来,张雕微微苦笑:“臣虽以中书令之职暂摄中书省,然吏部尚书品级与臣相同,不敢有所多言。”
但他随后又说:“昔年文襄摄吏部尚书,殿下亦可效仿之。”
高俨想了想,好象还真是。
当年高澄以中书监执掌大权前,便是以吏部尚书之职沙汰诸官,拔擢才学之士。
自己目前是太保、京畿大都督,理论上是没有人事权的。
加自己为吏部尚书,以后任免之事更加合理。
他于是颔首称是:“便依卿所言。”
……
却说此时,北周长安城中,晋国公府上。
大冢宰、晋国公宇文护正读着从玉壁前线先后传来的两封书信。
宇文护年近六十,身姿伟岸,发丝如银,鹰视狼顾。
一旁众人皆静静围观,不敢出言叼扰。
许久之后,宇文护放下那两封信件。
连忙有人上前问道:“大冢宰,玉壁所言何事?竟如此急切?”
又有人道:“可是东夷欲挑衅战事,故玉壁连发两书以求援?”
宇文护双手一按,众人只得耐下急切的心绪,等待着大冢宰的指令。
待众人安静下来,宇文护赫然起身,长身直立,手执那两封信件在耳边,目光炯炯。
他沉声道:“韦孝宽在书信中言:齐人朝堂颠复,齐主高纬被囚,其弟高俨当政,纲纪败坏,民心苦之,此乃东出之绝佳时机。”
此言一出,堂中顿时一片哗然。
“高纬小儿被囚禁了?”
“高俨是谁?”
有人大喜:“此言如实,乃我大周天赐良机!”
亦有人以轻篾、不屑语气:“高纬小儿都已经如此荒唐,其弟恐怕也不遑多让。”
一时间府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宇文护面色不变,目光静静观察着在场所有人的表现。
柱国大将军、蜀国公尉迟迥见状,率先出列,抱拳道:“如大冢宰所言,齐人同室操戈,必御敌空虚。那高俨初掌大权,立足未稳,当趁此机会速发大军,东出玉壁,直逼晋阳、邺城!”
“彼内忧惧未消,吾军击之以疾,摄之以威,或可一举而克!”
随后他又说:“臣请为先锋,必破之!”
他话音刚落,立即有人附和:“尉迟柱国所言甚是!良机稍纵即逝,岂容小儿整顿?”
卫国公宇文直却道:“大冢宰,诸位将军。那高俨既能在一夕之间颠复朝堂,其心机手段不可轻视。”
“且齐人有段孝先、斛律明月、高长恭,皆勇冠三军、长于用兵之人。朝纲虽乱,晋阳不改城坚池深,非易攻之地。我师贸然进兵,若攻坚不利,恐反折士气。”
宇文直的话如一盆冷水。
段韶、斛律光、高长恭的威名,在场诸人或有耳闻,或亲临阵前。
宇文护的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最终落在了一直一言不发的大司马、齐国公宇文宪身上。
他问道:“毗贺突!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宇文宪上前一步,深揖道:“禀大冢宰,臣无言。”
宇文护似是料到了他的回答,也不多言。
他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威压,目光锐利如刀,扫视着堂下诸将,缓缓开口:
“高俨小儿,纵有手段,不过朝堂倾扎,何足道哉!”
“齐有猛将,我大周亦有诸君!晋阳城坚,又岂能比我之玉壁?”
“若我大军压境,邺城再起波澜,军心一动,虽有猛将、坚城,破之必矣!”
堂下众人绝大多数面露喜色,唯有宇文直则面色阴晴不定,宇文宪淡然处之。
宇文护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可动摇的决断:“传令!即刻上书商议用兵之事,速整兵马粮秣。令前线诸军加强戒备,探查虚实,整装待发。”
“另,遣使分往突厥、陈,商共讨齐之事!”
宇文护大手一挥:“即刻去办!春来之际,我大周铁骑便可饮马汾水,直指晋阳,再谋邺城!此番,要毕其功于一役,断绝伪朝气数。”
“诺!”诸将轰然应命,士气高昂。
待众人散去,偌大的晋国公府中,只馀下宇文护一人独坐主位。
几案上,韦孝宽先后送达的两封信安静的躺着,宇文护鹰隼般的目光紧紧注视着它们,不知道在思量着什么。
“报——”下人的声音从堂外响起。
“讲。”
“齐国公请见。”
“……让他进来。”宇文护眼神微凝,挥手示意。
不久,宇文宪迈着沉稳的步伐踏入堂中。
行礼后,目光扫过案上的两封信,随即直视宇文护:“大冢宰明断,发兵伐齐,确合天时。然,有些关节,方才人多口杂,臣未敢尽言。”
“哦?毗贺突,你素来稳重,有话但说无妨。”宇文护身体微微前倾,显示出重视。
宇文宪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清淅:“韦柱国信中确如大冢宰所说吗?”
回应宇文宪的是锐利而狐疑的目光,宇文护一言不发,死死盯着他的双眼。
良久,他才说:“你是如何得知的?”
宇文宪眼神毫不偏移,坚定而不闪躲:“韦柱国谋国持重,若无确然证据,不会说那般果敢决断之言。”
“大冢宰雄心独断,方有此气魄。”
“哼!你倒是滑头!”
宇文护沉默良久,忽然将韦孝宽的两封信件重重拍在案上,声音沉如寒冰:“你自己看吧!”
宇文宪躬敬接下,拿起细细阅读。
他先读第一封信,所言大意基本与宇文护适才所说一致,只是没有“东出”之语。
宇文宪也不着急,拿起第二封信。
当他读到“中枢稳固,肃清果断,封赏得宜,朝局渐稳”时,先是眉头一皱。
再读道“言带机锋,似有离间试探之意”时,面色开始凝重起来。
最后读到“窃以为,当务之急乃固守玉壁”,他的心终于沉了下来。
“怎么样,有何观感?”宇文护见宇文宪已读完,开口问道。
宇文宪深揖:“臣见柱国书信,观高俨此人绝非易与之人,当如柱国所言固守非攻。请大冢宰收回成命!”
“哼!你难道觉得我就是一个好大喜功、不知兵事之人吗?”
“臣不敢!”
宇文宪连忙行礼致歉,心中却暗暗腹诽。
宇文护望着这个最为杰出的堂弟毕恭毕敬的模样,不禁微微叹了一声。
他微微眯着眼,想起了很久之前,他在堂叔宇文泰面前也是这副模样。
他内心微动,随后原先那份热诚又逐渐冷了下来。
宇文护突然变脸,语气生硬:“信也看了,话也说了!你还欲待如何?照我所说去做便是!”
宇文宪无奈,只好行礼退下。
堂中又只剩下宇文护一人,他再次拾起韦孝宽寄来的那两封信,细细地看着。
一边看,他一边口中忍不住默念:
“韦孝宽啊,这一次我又没能听你所谏言。”
“咱们都老了,跟随太祖一同建业的那波人没剩下几个了……咱们恐怕也没多久了……”
“可是,我还不能松手。”
“你还可以告老还乡,我,呵,一松手便是死路一条。”
“上回我没听你所言,大败而归,威望大损。”
“这回我又没听,不是不愿,是不能!”
“此战若胜,我便可重立威望,届时……”
宇文护的双眼逐渐闪铄起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