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北方邺城的升平景象,南方的建戛纳此时却笼罩在一片沉郁压抑的气氛中。
南陈朝廷内,关于北伐的争论已至沸点。
以镇前将军吴明彻为首的一批臣子接连上书,言辞激烈地主张趁北齐内政稍稳之际挥师北上,收复淮南故土。
吴明彻的奏疏言辞最为激烈:“齐之新主年幼,风波初平,其力尽耗于外!
今我甲兵已足,当趁其疲敝,直捣淮南,复我旧疆!”
然而更多的朝臣对此持反对意见,纷纷以“齐人内患未显”“天时未至”“粮秣不济”等由劝谏谨慎行事,朝堂之上两派争执不下。
阶下争执声嗡嗡作响,陈顼的指尖抵着案上舆图,目光扫过淮水两岸的标记。
群臣只当他尤豫于战和之选,却不知那一道道奏疏早已戳破了他深藏的心思一他确欲北伐。
若在数月前,以陈顼雷厉风行的性子,必会果断采纳主战之议。
但此刻的他却陷入了少见的尤疑。
来自北方的密报与商旅零星传入的消息都表明,齐国朝廷内部已非原先那般混乱动荡。
而民间也在逐渐恢复农业生产,兴建水利,获得丰收。
齐国在重整旗鼓,他看在眼里,但无可奈何。
更让陈顼如鲠在喉的是,自他登基以来,朝中一些宿老旧臣对他的施政多有腹诽,私议其手段酷烈、不恤旧勋。
虽然他这个位子来得也不怎么干净,但是,这不是他们这样做的理由。
将高俨与自己相比,陈顼意识到了为什么如今的境遇如此尴尬。
同样是篡————继承兄长帝位,高俨在周齐之战中有些表现,而他则是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功绩。
陈顼心中暗忖,他亟需一场足以震慑内外的大胜来巩固帝位、平息非议。
想及去年坐观周、齐鹬蚌相争、欲收渔利却落得徒劳无功的失策,陈顼心中懊悔更甚。
他深恐若再延宕不战,不仅臣民志气日益消沉,坐视周齐日渐强盛,将来南朝更无抗衡之力。
挥退众臣后,陈顼屏退左右,独召心腹重臣、尚书仆射徐陵入宫问策。
他将心中忧惧与朝议纷争尽数道出,最后沉声问道:“北伐之议,该当如何?请卿为我言之。”
徐陵的回答模棱两可:“有得必有失。北伐与否,均在陛下一念之间。”
陈顼闻言,没有置以论断,他接着问道:“吴明彻、淳于量二人,徐卿以为,何人堪称帅才?”
淳于量如今为中护大将军、侍中、开府仪同三司,在陈朝朝野上下威望颇高。
徐陵对此似乎早有考量,未做迟疑,沉稳应道:“吴明彻家在淮左,悉彼风俗;将略人才,当今亦无过者。
陈顼笑道:“善。”
高俨并不知道此时南陈朝廷中的风波,即使他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因为他是当今世界上最相信陈顼会发动北伐的几个人之一,甚至比陈顼本人还清楚。
一个人的命运,有一小部分是由他作为个人的努力而造就的,更大一部分是由时代发展的历程而决定的。
陈朝自陈霸先立国,陈蒨的天监之治后,国力在陈顼时期达到了顶峰。
内部治理这一块已经到顶了,想要继续往前,只有对外。
就象庙号从太祖到太宗,后面又到世宗一样。
名号的改变,反映着历史演变的必然规律。
太建北伐,会如期而至的。
他坚信这一点,所以他让王琳这位南朝故将,重回寿阳担任扬州刺史,厉兵秣马,静待来犯之敌。
历史上,在这个时期,斛律光、高长恭已经先后被杀,齐军几乎找不出象样、有威望的将领了。
而陈军以势如破竹之势兵临城下后,朝廷才匆忙启用王琳。
然而朝廷又不给与其足够信任,玩弄制衡之术,使其不得掌握绝对的军队指挥权。
加之民生凋敝,北方亦有强敌等等————
最终在多方因素下,北朝对南朝有了这次耻辱性的大败。
而现在则不一样了,北齐的政治生态没有遭到更严重的破坏,反而被净化了一些。
斛律光、高长恭都还活着,王琳也是被早早起用。
更重要的是—如今北齐境内的经济基础没有崩坏,而是走向建设。
这个基础中的基础,比原先好太多了。
总而言之,高俨仍然十分看重南陈将会发动的太建北伐,却有十足的信心,会让对方锻羽而归。
相比之下,他更加担心的仍旧是北周。
北周同样历经宇文泰奠基,宇文护治理周地,如今经过物理的途径传到宇文邕手中。
但是北周国力如今仍旧呈上升趋势,宇文邕更是内政外务一把抓,亲手将北周推向了巅峰。
不过,宇文邕得国未久,恐怕不会与南陈联合一同伐齐。
这大概会让陈顼失望了。
于是,分析完当今天下的局势后,高俨最终作出了论断——“先北后南”。
“北”即北周,“南”即南陈。
南陈终究是冢中枯骨,早晚必被擒。
今天下英雄,唯周齐耳。
北周渴望吞并北齐,北齐何尝不是如此想法。
一旦正面打断北周正在上升的气焰,便能够重新证明自己作为后三国中最强国的地位。
如果彻底击溃北周,将秦蜀之地纳入统治,一统北方。
无论是南方的南陈,还是更北面的突厥,终究拿整片中国北方毫无办法。
彼时大军顺流而下,南方可传檄而定矣。
待南方已平,中华大地自晋以来,数百年分裂的局面归为一统。
突厥再强,也不可能与一个完全统一集成的中国相抗衡。
说是“先北后南”,其实归根到底是“先难后易”。
这才是中华大地上几千年来,一遍又一遍证明过的成功的王朝扩张的一条规律。
“陛下。”
一道声音打断了高俨的沉思。
他回过神来,略一抬眼。
宫宴之上,灯火恍惚,觥筹交错,几名心腹重臣正望向他。
他举起酒杯当然,里面装的是茶水,笑道:“今日不必拘谨,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