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日子,杨敷与大逻便两人便常常前往格物院观摩。
院内器具繁多,时常有工匠在制作、调试新的模型或器具。
他们二人兴趣颇浓,不但认真观看,有时还会向负责讲解的官员或工匠询问其中的原理和用途。
遇到一些复杂的讨论,两人也会参与进去,提出自己的疑问和看法,显得十分认真投入。
这日,祖珽向高俨报告了杨敷和大逻便的近况,随后略带请示地问道:“陛下,格物院内有些新造器物颇为紧要。杨敷此人身份特殊,大逻便亦属他国之客。臣观其二人每每接触,是否需要————适当有所隐瞒,不令其尽知?”
御座上的高俨听完,神情淡然。他略作思索,便轻轻摇了摇头道:“不必。”
祖珽略感意外,静静等待皇帝下文。
高俨语气平静地解释:“这两人,杨敷是打定主意不肯为朕效力,心思全在其故主;大逻便那边,一时半会儿,朕也不可能真正任用他。”
“与其让他们闲居无所事事,平添猜疑或烦闷,不如让他们去搞点科研。”
“科研?”祖珽对这个新鲜的词稍感陌生。
“恩,”高俨微微颔首,“便是钻研格物之理,探究器物之工。他们在那里观摩、讨论,动动脑子,做些推算。”
“若能对院中有所启发,哪怕只是偶有所得,提出些见解或疑问以供参详,也算是为器物改进、为国朝做了些的贡献。这比让他们枯坐发牢骚要好得多,随他们去吧。”
听陛下如此说,祖珽心中明了,躬身应道:“陛下明见。如此,也省了臣时时揣测之心。”
“说起来,格物院在陛下指导之下,近来确实又捣鼓出了一些极好的物件,其功用远超想象,犹以那望远镜为最。”
他顿了一顿,语气带着一丝因失明而生的遗撼和感慨。
“可惜————臣这双眼是盲了,无法亲眼得见那望远镜远观千里的妙用,心中实在憾矣!”
高俨闻言,沉默片刻。
他知道后世医学发展到了今人难以想象的地步,能够攻克无数恶疾。
甚至培养、更换器官,这种听起来天方夜谭之事,但并非一切病症都能根治。
像祖斑这种因长期被芜菁子熏成的眼疾,恐怕到了那个时代也治不好吧。
他最终只是缓缓说道:“无妨,总有机会的,你且等待着吧。”
秋日的时光悄然流逝。
金黄色的落叶铺满宫道庭院,风一天比一天萧瑟寒冷,终于,冬天降临。
天空开始飘落片片雪花,洁白的绒絮复盖了宫阙楼阁,也落满了邺城的大街小巷。
每年到了这个时节,业城的严寒总会夺走许多贫弱者的生命。
那些因冻饿交加而僵硬的尸体,往年往往会出现在街头巷尾的角落,刺目而凄凉。
一部分人直接冻毙,一部分人则是饥饿引发衰竭,最终死在寒冷的街头。
归根结底,是一个“穷”字酿成的悲剧。
然而今年的景象却与往年不同。
街道上的积雪被官府早早组织人手清扫干净,保持着通路。
街上行走着脚步匆匆但衣着尚能蔽体的人们,往年冬日里常见的横陈街头的尸体,今年在主要街道上竟未见踪迹。
缘由在于几个月前的秋收。
得益干风调雨顺和朝廷推行得当的田政粮策,各地普遍丰收。
官民粮食储备都空前充盈,家家户户都有了往年难得的馀粮。
有了粮食在仓,心里便有了底气。
人们无需再象往年那样,为了寻一口吃食而不得不冒着极大的风险,在风雪肆虐的天气外出奔波。
这使得冬日因冻饿倒毙的人大大减少。
在邺城几处人流绸密的街口,官府还设置了粥棚。
当值的衙役仆从们支起大锅,熬煮着热腾腾的粗粮粥。
每当最寒冷的早晨和傍晚,这些粥棚便会免费施放给衣着单薄、面有饥色的穷人和行路之人。
一碗粗粝的热粥捧在手里,滚烫的温度顺着手心传遍全身。
一口热粥下肚,仿佛将寒气也从腹中逼出几分。
这简单的施粥,让无数在寒风中挣扎的人心感温暖。
城中的茶馆里,也总是人满为患,人声喧哗,甚至比往常更加热闹几分。
一股新的风尚悄然在这寒冷的季节兴起——喝茶。
饮茶之风能够逐渐作为一种新的时尚在邺城百姓间流传开来。
其源头据说是因为宫中陛下不喜饮酒而偏好饮茶,于是在宫宴之中以茶水代替佳酿。
这消息不知如何便传到了民间,“以茶代酒”成了人们争相模仿的潮流。
不过,即便抛开对宫廷生活的好奇与向往,茶汤那温润回甘、既解渴又提神的滋味,也确实慢慢捕获了更多人的好感。
不仅富户官绅开始追求上好的茶汤茶点,连一些普通的百姓也开始尝试品尝这种自南朝流传而来的、曾经多属于文人墨客的雅致饮品。
此刻,一间临街的茶馆雅座里,恰有两人就“均田”之事争论起来。
一人嗓音有些高亢:“陛下推行均田是对的!让无地百姓分得田地,这才是根本!百姓有了田,有了活路,才能不必依附于世家豪族。田税入国库,国家也才能征到足够的粮食、人力应付国事军需!”
他显然对朝廷政策持赞许态度。
与他同桌的另一位中年文士模样的人立刻摇头:“非也非也!兄台所言差矣!百姓分得田地,表面上有了立身之本,可朝廷立刻便成了新的主家!”
“丁税、田租、调绢哪一样能少?所得有限,负担却未见减轻,较之先前依附豪强时,生活未必就真能好到哪里去了。还要时时应朝廷征役,日子依旧艰难!”
两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
面红耳赤之下,剑拔弩张的气氛开始在两人之间弥漫。
这时,旁边坐着的一位气质沉稳、衣着整洁的文士放下茶碗,走了过来,对着二人温和一笑:“两位仁兄,陛下此举是对是错,我等在此微末议论,又如何能算数?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罢了。”
那两人闻言,争辩之声不由得一顿,都转过头来看他。
那文士却举起手中的茶碗,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
“但是,”他特意加重了这两个字,“陛下让我等也能喝到这飘香温润的茶茗,这却是实打实的福泽,诸位以为然否?”
这看似不相干的话,却让争论的二人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举起手中的茶碗,齐声附和称赞道:“是极是极!兄台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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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的剑拔弩张荡然无存,小小的茶桌又恢复了和谐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