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脸色有些僵硬,转头看向身边的张允修,眼神里头颇有种质询的味道。
你小子不是说没有修什么长生?可李时珍这一闹,怎么听起来都象是在修炼什么邪术。
将人身解剖分解,随后研究四肢肉体,甚至还要将脑子剖开一探究竟。
这样的研究,这样的学问,它真的是正经学问吗?
甚至张居正脑袋里头一想到那些画面,整个人身子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可李时珍却丝毫没有意识到的样子,他继续情绪激动地说道。
“神经如何传导内气,阴阳调和之素如何调息内理平衡,血脉如何使人气血翻涌,通畅周身,若能够一一得到探究解释,尤如英国公起死回生的这般奇迹,从此之后也并非是痴人说梦!”
也不怪李时珍这么激动,自他研习医道以来,并非是没有接触过“解剖”这门学问。
来自于西洋的《人身说》,他是看了又看。
平日里医治患者,也敢于使用手术,各类人体构造还是有所了解。
可他终究是个古人,自小便受着传统诗书礼易的教悔,即便是为了医治病人,不得已前去研究人体构造,可也仅仅是浅尝辄止。
在许多大明大夫看起来,将原本一个活生生的人给大卸八块,如同庖丁解牛一般,把五脏六腑通通切下来研究,这本质上跟妖魔也没什么区别。
早在医馆创立之初,便有专门开设解剖室,以供学生和大夫们研究学习。
不过,张允修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仅仅是一开始为李时珍等人提点了一下,转头便没注意到这件事情。
直到张溶病倒之后,张允修才猛然间发现,医馆各类医术确实是突飞猛进,可在解剖人体构造方面,却陷入到了停滞状态。
正好,救治张溶便成为了一个契机,通过这个机会,张允修有意让医馆大夫们打破传统观念的桎梏。
利用解剖人体的经验,更加深入的了解构造,不单单是在手术上面,在日常诊断上面也有所裨益。
李时珍自然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参与完张溶的手术之后,简直是一发不可收拾,彻底陷入到了手术的奇妙疗效中。
张溶病情稳定下来后,他便直接扎进解剖室的研究中,带着自己的助手解剖了整整一天一夜。
其间年富力强的助手,受不了解剖带来的巨大冲击,甚至昏死了过去。
李时珍便是一个人记录,一个人主刀,对照着来自西洋的《人身说》图鉴,还有张允修手绘的各个要领,彻底沉迷到了解剖中。
越是解剖,他就越发现人体的奥妙,从为张溶做手术的咽喉之处,再到张允修所提示的肠瘫症结,最后又是浅显的痔疮之症。
这些种种的疑难杂症,都能够从人体探寻出原因。
在李时珍眼里,仿佛展开了一幅广宽无限的画卷,从前穷极一生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似乎都能在其中寻到答案。
看到对方这略带“癫狂”的模样,张允修觉得有些尴尬。
先前趁着救治张溶的机会,他特地给对方恶补了一下,没想到这“猛药”实在是有点过了,给李时珍整得“走火入魔”。
张允修嘴角抽动一下,他注意到身旁张居正阴晴不定的表情,咳嗽两声朝着李时珍说道。
李时珍却是皱起眉头,很不认同地说道。
“士元此言差矣,我等已然是慢了许多步,这是我李时珍的过失,若能抛弃成见,早些进行解剖实验,英国公的救治便不会这般棘手,医馆也将救活更多的人。
此乃是刻不容缓!
你再去为我找几个大体先生,老夫还能再战!”
张允修再将目光看向老爹,发现张居正的脸已然黑了。
他当即义正辞严地说道。
“东壁先生!这大体老师乃是有流程的,咱们又不是随便抓个人就能解剖,突出一个自愿参加,哪有那么容易?咱们还需要给大体老师一定补助的呀!”
李时珍愣了一下,感觉到张允修语气怪怪的,转头这才发现张居正站在后头。
他猛然间醒悟过来。
李时珍发出一阵干笑。
这二人一唱一和,听得张居正直皱眉头。
可抬头看了一眼重症病房里头,英国公张溶确实因此而受益。
仔细思量一番,这“解剖”听起来惊世骇俗,可似乎确实是必不可少。
张允修则是拍着李时珍的肩膀说道:“都是为了科学!大体先生是无上荣光的事情,这些人生前便是十恶不赦的罪犯,有些更是嗜血成性的蛮族,能够为医学做贡献,死后也不至于入十八层地狱啊!”
李时珍面色有些奇怪。
这人都被大卸八块了,可以说是死无葬身之地,古人常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是轻易损害,那也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张允修看出顾虑,侃侃而谈说道。
“这便就是东壁先生孤陋寡闻了,天底下又不是只有土葬能被超度,登极乐世界。
你去问问乌斯藏使节便知道,在乌斯藏是没有土葬的,即便是首领也有接受天葬的。
天葬便是以人身饲群雕,乃是叫做‘以肉身还报天地’。
我等寻乌斯藏的大师们协助,想来定然是能够让这些罪犯,受到超度的。”
张居正审视着二人,看向张允修的眼神颇有些怀疑地意味说道。
“你这大体先生,真用的乃是十恶不赦之囚犯?”
张允修则是无奈说道:“爹爹,医馆寻良家子解剖,不是给自己惹麻烦么?得不偿失啊。”
后世的解剖,基本上依靠大体老师自愿的原则,古代情况则是不太一样,除非家境真的贫寒到,需要靠当大体老师,赚取一定医馆的补助,正常人家都不会愿意。
所以囚犯便成了最好的选择,恰巧张允修执掌着锦衣卫,诏狱里头有太多十恶不赦的罪犯。
有些罪犯本身便是要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拉来充当大体先生,倒也是个好下场,起码死得痛快一些。
张居正则是又质疑说道:“可是以活人实验?”
倒不是他不信任幼子,实在是张允修平日出格的事情干得太多,令他不得不去联想。
张允修摇摇头说道:“爹爹怎不信我,我医馆乃是干出那种丧尽天良事情的地方?”
见老爹还是不太相信的样子,他摊开手说道。
“爹爹若是不信,可随我去解剖室里头看看,里头心肝脾脏可都是完好如初,一个个在玻璃罐子里头栩栩如生!”
听到这句话,张居正脸都快要绿了,可偏偏寻不到什么理由训斥。
毕竟只要他开口,张允修便是有话说了,这都是为了科学,况且皆是十恶不赦之徒。
张居正看了一眼幼子手指的方向,身子不由得打了一个颤,他在朝廷上叱咤风云,可说起这心肝脾肺肾,却还是依旧心有馀悸。
“胡闹!”
他一挥衣袖,便匆匆转身离去。
李时珍和张允修面面相觑。
张允修压低声音提醒说道:“瞧瞧的行事,张扬的不要。”
李时珍觉得对方说话很怪,却还是点头说道。
“士元且放心。”
这“解剖”之学,他定然是要发扬光大的!
过了元宵之后,一干事宜便提上了议程。
先是西山日用化工品工坊正式开张,实际上在年末促销会的时候,工坊已然是开张一次,不过当时产量有限。
等到年后天气稍微暖了一些,西山各大工坊也都开动,日化工坊前年招收的工人们纷纷上工,这生产才是真正跟上来。
万历皇帝很是积极的样子,特地从皇宫马不停蹄地赶来,为日化工坊进行了剪彩仪式。
由不得皇帝不上心,这肥皂实在是太能赚钱了,自年前促销会预热之后,肥皂已然成为整个大明的硬通货。
在京城,百姓们尚且能够按照平价限量购买,可出了京城之后,一块肥皂便被卖到了天价。
特别是南直隶的富商们,已然将肥皂当做身份的像征。
你若是有钱有势,身上都得带点肥皂香气,方才显得尊贵。
待到剪彩仪式结束之后,万历皇帝还是意犹未尽的样子,他拉着张允修压低声音说道。
“朕听闻广府那边,肥皂已然卖到了一块五十两银子的天价,这还是西山普通肥皂切下来的一小块。
朕看起来,倒不如将其他工坊停一停,全力生产这肥皂,咱们又能够大赚一笔!”
张允修吓了一跳。
狗皇帝这是要“改稻为桑”啊!
他连忙提醒着说道:“陛下万万不可,你难道忘记了《国富论》里头的一句话,财富并不会凭空产生。
如今肥皂之所以紧俏,那便是产量没有跟上来,我大明富有四海,各个省份相隔甚远,这路途遥远,加之货物稀缺,自然便是变成了奢侈品。
可若是陛下令工坊全力生产,这价格恐怕就会暴跌。
陛下你想想,大明百姓是更需要肥皂,还是更需要藕煤?”
万历皇帝乃是个聪明人,几乎是一点就通,特别是在涉及到赚银子上面,他可以算是真正的“从谏如流”。
不夸张的来说,若是单单评价“赚银子”,如今的万历皇帝已然可以比肩唐太宗、汉文帝了。
可他还是有些失落,遗撼着说道。
“还是不成么?朕想着再多赚点银子,这出海造船可是要不少银子的。”
想要重现永乐年间下西洋的盛况,永乐宝船自然是不可或缺,可造上一艘永乐宝船,再配备西山各类新式火器,其中耗费便是一个天文数字。
西山赚银子确实是快的,可在万历皇帝看起来,赚得快,花得却也是很快。
思虑之间,万历皇帝顿时眼前一亮,提议着说道。
“西山工坊确实是动不得,此乃国之根本,倒不如去江南诸地寻几处工坊,推行这肥皂,也能让江南百姓,感受到我科学发展带来的便利啊!”
张允修则是说道:“陛下您忘了?这江南士族已然是被打垮了,不过是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江南贸易仍旧需休养生息,怕是不便开设太多肥皂工坊。”
比起肥皂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显然纺织和粮食生产,才是如今的重中之重。
万历皇帝有些恼怒:“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治理天下实在是窝囊,一点也不爽利。”
可他终究还是明事理的,知道江南百姓的生计比什么都重要。
但心中这股子气不得不撒,于是便皱着眉头想起一件事来。
“说起来,藩国使臣们也该到了要返程的日子,让诏狱里头那些江南士族们做好准备,也该是要启程了。”
王锡爵、王世贞还被关押在诏狱之中,照着朝廷的安排,这几日显然便是要出发的。
张允修想了想说道。
“臣准备准备,先生们劳苦功高,虽说罪过罄竹难书,可总归大都为我大明效过力。
他们启程之前,西山想必是要准备一份大礼的。”
阳春三月。
即便是有些转暖,京城街道上却依旧还是残留着积雪。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行走在京城街头,朝着城门外而去。
使团们在大明京城待了将近三个月,是时候该启程回国。
朝鲜使节李仁信抹着眼泪,对身边的礼部尚书馀有丁动情地说道。
“馀尚书,此一别不知道何日还能相见,上国之繁华实在是令人乐不思蜀啊,下臣恨不得便长住于此,时刻能见到大明皇帝陛下。”
这朝鲜使节对大明的忠诚不必多说,就是看起来有些夸张做作。
馀有丁提醒着说道:“李大使注意,可不能是什么‘乐不思蜀’,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不过李大使也不必悲伤,我大明朝廷已然开了海,今后朝贡不必是三年五年,乃是年年皆可朝贡,只要各国有心与我大明合作,自然是会敞开大门!”
他后面这段话特意提高了音量,似乎是要让所有使臣皆是能够听到。
便是在这时,后头突然传来一阵哭喊之声。
“元美兄!此一别无异于天人两隔!还望你多加保重啊!”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后头,那是随使团一同,出使各国传授儒教的队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