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谈及前往各国传播儒教,每个儒生皆是对此津津乐道,就算是再迂腐的道学先生,也会捋须赞叹。
可真当要他们上路的时候,一想到这一路的艰难险阻,再想到此去恐怕这辈子无法回到大明,个个皆是千难万难,抱头痛哭了起来。
朝廷还是给了这些士族们体面,象是王锡爵、王世贞这等重犯,非但没有佩戴枷锁,反倒是让他们衣着体面,身穿儒衫,随着大部队而行。
众人行进驿站的路上,难免都会遇到一些送行的故友。
便象是王世贞一般,时常会在街道上遇到曾经的老友或是学生,看见了顿时痛哭流涕。
“王兄!此行一路定然是艰险万分,你可万万不敢对朝廷有所怨言,陛下洪恩浩荡,对我们乃是厚待的,为人臣子如何能够不感激涕零呢?
二人说得动情动性,似乎有视死如归之感。
不明情况的百姓看了此情此景,还以为乃是“文人出征”了。
王锡爵站在人群之中则是淡定了许多,他跟自己的长子王衡交代着说道。
“你祖母身子不好,便不要让她回江南老家,便是跟着你一同待在京城之中,如今仁民医馆医术冠绝天下,留在京城也好将养身子”
他注意到不远处王世贞闹出来动静,不免叹息一声,继续对身边泪流满面的王衡说道。
“你莫要对你师父有所怨言,皆是为了大明办事,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
王锡爵知晓长子内心纠结,一边是传道授业解惑的恩师,帮助其实现理想抱负,另外一边则是生养大恩的父亲家人。
换做是他也是难以决择。
此番前去安南已然是最好的结果,他不想长子留下牵挂。
“爹爹。”
王衡抹了一下眼泪,在他面前行大礼叩拜说道。
“还请爹爹此行多加保重,安南人素来对我大明仇视,望爹爹行事小心,若有机会,孩儿定然出海远洋,前去安南与爹爹团聚。”
王锡爵抚了抚王衡的脑袋,摇摇头说道。
“痴儿,莫要谈什么团聚,安南再艰险有从前的阳明先生于广西平叛,与那安南人也多有打交道。
阳明先生尚且能于南宁教化百姓,将心学传播至交趾各地。
我王锡爵如何做不得?”
他显得精神奕奕的样子,捋须说道。
“自当是效仿先贤,再创一段佳话!”
如今,安南情况虽然复杂,可终究还是推崇儒教的。
早在李朝时期,安南人便一改重视佛教的做法,开始不断提高儒学的地位。
五百年前安南便已然设立了国子监,并且开科取士。
可以说,安南人的历史,便就是一段不断吸收学习,并且受到中原王朝深刻影响的历史。
直到如今,即便是安南南北分治,北边莫朝与南边后黎朝纷争不断,可对于儒学的重视依旧不减。
安南人确实是不服教化,可对于儒学的推崇,自然是要远胜倭国的。
两相比较之下,王锡爵前去安南,即便朝廷如今对安南局势紧张,可他依旧还是丝毫不慌乱。
毕竟安南人也是知晓的,这些传教使节说是传教,可实际上也带着流放的意味。
被大明所流放的大儒,安南人又如何不会以礼相待呢?
可倭国人却是恰恰相反,相较于安南,倭国隔海相望,即便千百年来朝贡不绝,然而受到的影响还是有限的。
倭国即便如今与大明交好,双方互通有无,可王世贞等人前去,显然是不会有什么好日子。
有此原因,那王世贞略有些癫狂的精神状态,就容易令人理解了。
队伍里头,那安南使节阮文忠躺在马车中,即便是身上伤口还未好,却还是哼哼唧唧的模样,嘴里喊着什么。
“大明君臣实在是欺人太甚,我安南受了委屈啊~”
他拼命叫喊着,可在一旁他的堂弟阮文渊却是满脸无奈。
即便是安南人再“桀骜不驯”,可面对大明的糖衣炮弹,依旧是没有办法招架。
阮文忠嘴上厉害,可身体却还是很诚实,在礼部衙门签下了意向书。
作为使臣,自然没有为国家决定的权力。
不过,阮文渊心里很清楚,此行将大明一干货物带回去,诸如丝绸、瓷器、肥皂、藕煤,还有各类药物。
将这些物产通通呈上安南君主面前,那位国王怎么可能不动心?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如今若想要富庶,与大明贸易那是唯一的选择。
现在不合作,难道要等大明人的铁骑和舰船,抵达升龙(莫朝国都)之后,方才开城投降么?
阮文渊手里把玩着一串琉璃珠子,不由得有些哀叹,便连安南使团都忍不住购置了无数大明货品,挥洒出去的银子不计其数,若是大明货物真进入安南,那又将是怎么一番情景?
所有安南使节心里头清楚,故而阮文忠这个大使才会这般抗拒,可在绝对实力的面前,一切反抗都成了徒劳。
“比起长期的收益,短期所能带来的利益,显然更加令人着迷。”
人群之中,细川幽斋骑着马缓步前行,他看着此情此景,忍不住朝着身边的女儿细川伊也说道。
细川伊也则是说道:“可谁又能见到长远呢?我国纷争不断,便连主公他也不能笃定,今后一定能雄霸天下吧?”
细川幽斋眯起眼睛说道:“若是能依靠住大明这棵大树,自然是能够笃定的。”
从刚来大明,再到离开大明,他的心境已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细川伊也神色不由得有些黯然,她扫视周围,还是没有看到那个身影,叹了一口气说道。
“都是女儿的过错。”
细川幽斋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此事强求不得,终究是为父想得太过于简单,比起在大明的野望,我等还是要先行顾及好国内的形势。”
他在大明豪掷千金,统统都打了水漂。
现在算起来,这些银子倒还不如寻大明朝廷多买一些货物。
若真有一天,织田信长能够称霸倭国,再谈与大明朝廷的斡旋也是不迟。
细川伊也有些疑惑地压低声音说道:“父亲大人似乎对明国已然没有了牵挂,可前些日子为何还要购置那么多田产地产。”
此事显然只有父女二人和心腹知道。
“天下之事无不是顺势而为。”细川幽斋悠悠然说道。“吾等想要逆势而为,自当是一败涂地,可若是能够顺势而为,说不准能收获奇效。
大明新年之后,便允许番邦朝贡国适度买卖田产地产,为父此番不单单是为国家谋划,更是为自家谋划。”
细川伊也微微一愣,随即乖巧地点头。
细川幽斋则是继续说道:“一计不成为父又生一计。”
“父亲大人?”细川伊也有些疑惑。
细川幽斋摇摇头笑着说道:“为父打算与主公建议,可效仿那唐朝遣唐之法,寻各地贵族之女前来大明和亲,他张士元或许能坐怀不乱,其他大明公子又将如何?”
“这”
听到这话,细川伊也安心了一点,可随即又觉得有些悲哀,似乎在细川幽斋的眼里,倭国与明国的争锋之中,女子是绕不开的工具?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摸了摸怀里的一本小册子,那是临行前张允修托人给她的。
她已决心,要回国传道。
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在京城络绎不绝,此番不单单是藩国使臣离京,还有不少犯官家眷。
甚至有一些对于朝廷心存不满的儒生们,也有不少背上了行囊,要追随这些犯官们而去。
当然,象是倭国、乌斯藏、哈密、马儿罕这些国家是很少人愿意去的,最多的还是前往安南、朝鲜等地。
这些儒生的出行,自然也会伴随不少刺耳的声音。
诸如什么。
“大明早已不似从前的大明,朝廷有奸人如此为非作歹,必将惹来祸端,我等此行乃是为了保我儒道火种,假以时日再入主中原。”
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在京城里头四处流传开来。
张居正并没有露面,可却也在人群之中默默观察。
他向来不在乎流言蜚语,可有些东西却是不得不在意。
大明或许能将犯官送到各个藩国,可能够接受让儒生士子们通通前往么?
如今朝廷所作之事,算是给了士族们重创,在此背景之下,会有多少人想要逃离大明?
长此以往下去,朝廷如何取仕?大明又将如何自处?
首辅大人成日里为大明操心,可有个人却是成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张允修知晓老爹的顾虑之后,笑着说道。
“爹爹年纪大了,却越发小心谨慎。
这治理天下尤如整顿院子,你若想要院子里面干净整洁,能够重新排布,那必须要先行清除一些不必要的废物。
往日里积压下来,用不太着的物件,亦或是已然发霉腐烂的物品。
清除时候万万不能舍不得,理应是痛下决心,通通清理出去。
最后将屋子里头积存的灰尘垃圾一扫而空。
将院子打扫干净了,方才能重新装饰,再将新的朋友请进来,爹爹你说是不是啊?”
听到这种“新奇”的说法,张居正也不由得的一愣。
将儒生比作尘腐的垃圾,是否有些太过了一些?
可他仔细想想,却对于张允修所言十分认可。
甚至有点觉得悲哀,自己对于时局的把握,似乎越来越不如这“逆子”了。
虽心有不忿,可张居正也不得不承认,随着年纪越发老迈,他越来越心力交瘁。
从前他很是执拗,几乎不听任何人的劝告,只愿一意孤行。
可在接二连三被张允修“打击”之后,他心境又有了不同的变化,开始越来越小心谨慎,甚至时常怀疑自己所下的判断。
不过习惯了之后,张居正倒是显得很豁达,他背着手悠悠然说道。
“不过为父确实是老了,待到抽了空,或许也该前去你那西山培文书院温习一些知识,方才能够治国理政。”
张允修觉得老爹有点阴阳怪气的味道。
可脑袋里头浮现出张居正在学堂求学的画面,顿时便打了一个寒颤。
神童天才是老了,不是傻了。
以张居正的学习能力,若是真系统性的学习后世那套知识,想必自己还真拍马不及。
正当父子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时,有一人竟认出了乔装打扮的二人。
他先是在人群中停下脚步,随即缓步靠近,即便是隔着口罩,却也将父子二人认了出来。
王锡爵身穿白衣,对着张允修和张居正行礼如仪说道。
“罪臣王锡爵,拜见张指挥使,拜见元辅大人。”
在王锡爵的身后,长子王衡陪着他走了一路,这一路脸上的泪水都已经干了。
张居正见到王锡爵,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怨愤,他想要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终究是共事一场。
从前王锡爵与他各处作对,甚至都到了水火不容的程度,最终是自己笑到了最后。
可真要算起来,张居正与他有深仇大恨么?想来是没有的,无非是朝廷政治上头的分歧。
想到昔日与对方共事,却也算得上是志趣相投,不想最后会到了这种地步。
如今物是人非,这位死对头,也终于是低下了高昂的头颅。
王锡爵眼里头含着些许泪光,将双手拢起,对着张居正拜首说道。
“元辅大人,昔日对锡爵之赏识感激不尽,怎奈我终是走了歧路,对于今日之下场,我王锡爵无怨无悔,只求元辅大人能多加保重身体,再为我大明多支撑几年。”
若非是长子王衡的劝导,以及最后的回头是岸,他王锡爵今日还真没有脸面站在这里与张居正说话。
张居正眯了眯眼睛,摇摇头说道。
“往日之事,便不要再提了。”
两个人便这样伫立在原地,一个人微微躬身,一个人腰板却也有些佝偻了。
好半天之后,张居正从怀里摸出张平安符来,他将平安符递给了对方。
王锡爵接过平安符,颇有些讶异。
“叔大这”
惊讶之下,他下意识直呼了张居正的表字。
张居正笑了笑,脸上露出释怀的表情,背着手说道。
“你我二人共事一场,终究是个情分,此去安南路途遥远,艰难重重,这一张平安符你便带在身上,希望能保你一路平安顺利。”
王锡爵瞳孔张了张,身处朝堂之人,对于察言观色,以及探查各种事情的含义内理,自然是精通万分。
特别是在嘉靖朝之后,大臣们可谓是人均“心理学家”。
他如何能够不明白张居正赠予平安符的含义。
这平安符是真能保平安!
王锡爵眼里不由得有些湿润,心中不知是懊悔还是感动。
“叔大!”
他这一声喊得有些悲怆,眼看便要跪下来。
张居正却一把将其扶住,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多多保重。”
说完之后,他便是转身离去。
站在后头的王衡也有些欣喜,他上前两步看向张允修说道。
“多谢师父!”
张允修摊开手说道:“莫要谢我,这是我爹自作主张。”
实际上他不是很认同这种“邀买人心”的方式,不过想来,对于张居正来说,结果并不是很重要,唯独是求个心。
王锡爵抹了抹泪水,看向张允修的眼神也有些复杂,最终是叹了一口气说道。
“张指挥使,罪臣这便先行上路了。”
张允修却是将其拦下来,笑着说道。
“不忙事不忙事,我爹既然给了一份大礼,那我这个当儿子的也不能吝啬。”
说话间,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本如同砖头般厚度的书本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