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张溶一直没有醒。
照理来说,仁民医馆研制出来的麻药,效力并没有这么强劲,最多是两个时辰,张溶也该醒来了。
可他偏偏就是这样昏迷了好几日。
若不是呼吸通畅,张允修真要觉得,这位年迈的国公爷要撒手人寰了。
好在,有“灌肠法”协助,维持住了张溶的生命体征,不然单单是缺水不进食,便会让张溶这把老骨头支撑不下去了。
眼看着张溶没醒,张允修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开始担心张溶缺氧太久,会不会成了植物人?
那跟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在张溶苏醒的消息传来之后,张允修马不停蹄地便赶了过来。
谁知道张溶醒来之后,看到张允修的第一眼便是在骂娘。
“臭小子!老夫怎么了?”
张溶声音极其嘶哑,骂骂咧咧的样子,可身子却是动弹不得。
为了防止他动作过大,将咽喉处导管压到,张溶身上是绑着固定带,就象是一个囚犯一般,也难怪他会如此暴躁。
张溶哼哼唧唧一阵,似乎方才感觉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咽喉处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
可原先一直伴随他的那种窒息感、肿胀感已然是消失不见了。
他这方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从来没有回到过三十岁的年纪,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境而已。
事实是,年迈的自己早已时日无多,前些日子咽喉病情越发严重,眼看着便要撒手人寰。
可没有想到的是,仅仅是一个梦境之后,却是药到病除了。
张溶反应了过来,看到周围陈设和情况,明白乃是在仁民医馆,看起来是张允修救了自己。
然而,即便是如此,他依旧能够感受到咽喉处的刺痛,甚至于后庭还有些火辣辣的疼?
却听张允修低声说道。
“世伯感觉如何?可还有憋闷之感。”
张溶感受了一下,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老夫感觉尚可,不过这咽喉处有个东西挂着,实在是不舒坦。”
张允修耐心解释说道:“此乃是通气管,世伯便是靠这玩意儿活,可是摘不得,再过一两日病情稳定,自然便会帮着世伯摘除。”
张溶还想要争辩什么,可终究是没力气,只能无奈点头颔首。
然而,有一个地方,却让他不得不提。
“那个为何老夫的后庭如此火辣辣刺疼,难道这病也能波及?”
张允修脸色一僵,他知道瞒不住,只能是实话实说道。
“世伯莫要怪罪,这灌肠法也是为了保住你一条性命罢了,事急从权,事急从权嘛。”
“张士元!”
张溶脸上憋得通红,有些气坏了,身体不断左右挣扎,可却是无济于事。
“老夫宰了你这小子!”
他自诩一世英名,这辈子可谓是清清白白,临到老遭此劫难。
后庭被袭,倒不如死了干净!
张允修猜到张溶的反应,连忙上前安抚着说道。
“事急从权!事急从权!世伯何故如此啊?没什么比性命更加重要的。”
张溶都快要哭了:“臭小子,你倒不如让老夫去了,何故如此羞辱于我!”
张允修心里头有些无语,古人还真是矫情,不就是“灌肠”么?能活命才是真。
不过,为了防止前功尽弃,张允修还是继续安慰着说道。
“世伯不想着自个,却也要想一想英国公府这一大家子,想一想京营,想一想大明朝廷呀!此乃舍身取义!”
张溶愣了一下,很想要骂娘,可闹腾半天,这喉咙早就越来越疼。
什么“灌肠”竟成了舍身取义之道?张允修这小子,简直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可他还是冷静下来,毕竟对方说得没错,比起这一点点羞辱,家族、朝廷才是最为重要的。
对于国公府的安排,他心里头显然还有牵挂,特别是几个儿子,还有京营的一摊子事儿,此刻回想起来,张溶也有些放心不下。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不忿地说道。
“今后再与你计较此事。”
张允修微微一笑:“世伯你养好病,待到身子痊愈了,再来找小侄便成。”
“哼!”
张溶很想要撇过头去,可不论是脑袋还是身体,通通皆是动弹不得。
这就让他不得不继续看着张允修那张脸,看了就气不打一处来的脸。
只听张允修接着说道:“世伯既然醒了,便稍作休息。”
张溶本来也不便多说话,此刻静养是最好的选择。
可张溶脑袋里头却想了许多,他将张允修给叫住说道。
“老夫歇息够了,玲玉与昊儿他们担心坏了吧?便先行给他们报个平安。”
张允修拱拱手说道:“世伯放心,此事已然安排妥当。”
早在张溶有动静的时候,他便已经派人去通知夏氏和张元昊了。
张溶却又思虑了一阵,继续补充着说道。
“你将玲玉唤过来,我有事要与她交代。”
这玲玉显然便是夏老夫人的名讳。
张允修想了想,颔首着说道。
“世伯稍等片刻。”
英国公张溶的情况,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张居正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从文渊阁赶来,径直朝着医馆重症区而去。
以往医馆各处皆是设卡,禁制堪比皇城,可以说没有皇帝旨意,外人是不能随意闯入的。
不要说朝廷大员,就算是皇亲国戚也不能例外。
毕竟医馆后院可住着王恭妃,院落里头守着锦衣校尉和东厂番子,有一大半皆是护卫王妃的周全,当然更多是护卫皇嗣的安全。
然而张居正自然是有所例外,毕竟尊敬的元辅大人,不单单乃是朝廷的顶梁柱,更是医馆创办者张允修的老爹,最为关键的是,元辅大人也曾在医馆里头住过一些时日,讳疾忌医的英雄事迹,可是人尽皆知。
脚步匆忙,张居正很快便遇上了从病房出来的张允修。
“英国公情况如何?”
张允修如实回答着说道:“爹爹安心,好在英国公平日里弓马不辍,这身子虽然老迈,可相较于其他人还是好上不少,这几日在医馆里头调养,已然是有所好转。”
他本来已经做好继续手术的准备了,甚至情况如果再危急一些,还未成熟的青霉素便要用上了,即便可能过敏中毒而死,却还有一线生机。
好在一切顺利,照着张溶现在的情况,恢复不过是时间问题。
张居正敏锐捕捉到幼子脸上适才尴尬的表情,不由得皱起眉头说道。
“你又用上了奇怪的法子,英国公世代与国同休,你万万不可与他不敬!”
若是别人,他显然不会有这种顾虑,毕竟乃是当朝英国公。
可张允修却是不一样,这小子胆子大起来那是真让人害怕,就怕又惹出什么事端来。
张允修嘴角抽动了一下,觉得张居正便是自己肚子里头的蛔虫,眼睛越来越毒辣,他挤出一个笑容说道。
“权宜之计,权宜之计,比较起来能够保住英国公一条性命不是更加重要?”
张居正心里头已然有了预感,他脸色沉了下来说道。
“此事莫要传扬出去,给英国公留些颜面。”
张允修微微颔首说道。
“这自然是应有之义。”
张居正呼出了一口气,远远看着重症病房外头,隔着窗子远远与张溶说话的夏氏,她时不时还抹一抹眼角,不由得发出一声感慨说道。
“为父先前尚且有些不太理解,你这现代医学之道,不循‘阴阳五行’之玄黄旧说,亦不通经义至理,却往往能通过细微末节,令沉疴者起、垂危者生。
往昔见其用不显,今方知此等医学之效,竟如此神妙。”
先是各类防疫措施,又是治愈疑难杂症,医学的作用一次又一次体现。
特别是令张溶“起死回生”,可解决了张居正很大的难题,若是张溶真的撒手人寰,他去哪里寻一个能明辨是非,又可以深度给予信任的勋贵领袖?
届时朝廷推行新政,特别是要整顿军事,又是要千难万难。
可以说,医馆往日里投入的巨额银两,在此刻终于是得到了具象化的回报。
“道在迩而求诸远。”
张允修冷不丁引用了一句《孟子》,脸上露出微笑说道。
“爹爹总是着眼天下,儒学总习惯谈论天地人,却忘了这细微末节之微妙。
佛家有言,一叶一菩提一花一世界。
若无一叶之翠绿,何来大树之繁茂。”
长久以来,不论是儒学还是古代医学,都习惯性的去谈论更加宏大的目标,诸如什么“道德修养、社会治理”等等。
阳明心学的发展也是如此,从一开始“致良知”“知行合一”,渐渐被曲解变化,到了近些年,许多分支出来的心学,便显得极其“空谈”。
这也是,为何张居正先前要废止天下学院讲学的原因。
直到“新学”“科学”出现之后,市面上终于是出现了一个,能够与心学、理学分庭抗礼的学科。
科学的兴起,也意味着务实求真思潮的兴起。
张居正能够感受这些变化,也能够去学习一些科学的理论,可长久以来固有的观念,却是难以改变的。
听完幼子的一番“侃侃而谈”之后,张居正皱起眉头说道。
“你若是一直这般所思所想,为父自然是鼎力支持,只不过你这‘求真务实’,也要有所分寸。
新政、新法、新学当如春雨润物般融入肌理,方可不引发动荡。”
他眯起眼睛。
“为父近来听闻,你在江南诸地推行红薯种植之法,此事需万分谨慎才是。”
张允修脸上颇有些尴尬,先前他想要推行红薯种植天下,这想法确实是有些激进,故而他换了个法子,朝廷不能出面推行,那西山便出面。
上次“江南之役”,西山也趁机收了许多江南水田,加之在北直隶购置田地,已经足够种植足够的红薯。
张居正无奈地说道:“你有没有思虑过,若是你那红薯不成,这数万亩田地都将荒废,来年我大明粮食将减产几何?”
他苦口婆心的样子。
“为父知你着急,可我等行将就木之人,尚且不着急,你又急些什么呢?”
张允修却是信心满满地说道:“爹爹思虑过重了,这红薯经过西山多轮培育,已然是初见成效,推行也并非是一蹴而就,西山有个五年计划,一步一步改良一步步推行,这方才是科学之道。”
他倒不是着急,只不过从大局来看,自江南士族垮台之后,留给他的窗口期实际上是不多的。
清流士族们确实是伤筋动骨,可并非是就此便会安分守己。
赶在这之前,将“生米煮成熟饭”,让天下人看到红薯的真正功效,利用红薯快速解决大明百姓的温饱问题。
等到这一切成熟之后,这开海的势头才能真正起来。
张居正眼神复杂,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幼子,不过事到如今,他也不苛求张允修能够听他的。
相反,比之从前主导新政,张居正如今的地位更象是为西山保驾护航。
他叹息一声,决定再看看情况,若张允修真搞出什么乱子,再行插手干涉,也为时不晚。
想了想,张居正又提到一个偶然间听到的传闻。
“为父听闻,你们医馆近来又在做什么解剖试验?将人开膛破肚,取出里头的心肝脾肺肾来,泡制治病长生的药酒?”
张允修吓了一跳,真就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医馆里头进行解剖实验,转头到了外头,竟然成了研究长生邪药?
不过“解剖”这个事情,实在难以跟张居正解释,他拱拱手说道。
“爹爹哪里听来的消息?不过是外头坊间捕风捉影,孩儿又不是什么江湖术士,以人心泡酒求长生这种事情,怎么着也干不出来。”
“万万不可求长生。”张居正眯起眼睛,十分严肃地说道。
先前没有什么感觉,可在张溶“起死回生”之后,他开始真的害怕了。
张允修这小子不会效仿嘉靖,在医馆里头炼丹,再蛊惑万历皇帝研究长生术吧?
张允修强调着说道:“此乃科学!科学也!爹爹你思虑太重了。”
嘉靖朝留下的阴影实在是太深了,以至于不少朝廷大臣听到“长生”这个词语都有些害怕。
特别是在张溶假死三天,奇迹一般“复活”之后,各类流言又是甚嚣尘上。
“罢了罢了。”张居正叹息一声说道。“你也大了,为父管束不住你”
可他话音刚落,却听到不远处跑来一个老头,浑身破破烂烂披头散发的样子。
待到他走近,张居正方才认出来,这不是李时珍还能是谁。
张居正刚想打招呼,可李时珍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径直朝着张允修兴奋大喊说道。
“士元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解剖了整整三具大体先生,我终于是印证了自己的猜想,此乃是大明医学的一大步!”
李时珍眉飞色舞的样子。
“所谓经络,非是往日所认识之经络,人脑中有层层褶皱,手脚亦有千万神经,如银丝盘绕,自四肢末梢蜿蜒通往颅中髓海,遇冷热痛痒便传信号如电闪”
“还有那阴阳调和之法,我今日才算窥得几分真意,人体有多种阴阳之素,协助各类”
“还有心主血脉,气血为何四通八达,此事先前吾等竟是浅尝辄止!”
他眼睛里头布满血丝,兴奋不已地说道。
“若能探究其中道理,今后不单单是治病救人,延年益寿也并非痴人说梦!”
李时珍时而癫狂,时而又是眉飞色舞的模样,活脱脱象是个走火入魔的道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