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斜,树影重重。
沿着青石板路蜿蜒直上,恰似通天道。道旁能看到许多绿叶枝桠零落在地,穿堂而过的夏风掀起窸窸窣窣的掌声,象是在欢迎流浪多年的游子归家。
徐归舟背上包,捧着从花店买来的蓝玫瑰攀爬。他遥遥看向顶点,那里被光照得透亮,好似成千上万只萤火虫聚集于此。
其实他不太喜欢崂山,或者可以说是厌恶。
这里太残忍了。这里埋葬着他的母亲和未曾谋面的姥姥、姥爷,这里教会他“六亲缘浅”的含义,这里毁了他的人生。崂山的存在永远在告诉他,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与他血脉相连的人了,他将孤独地活着。
这让他如何才能够喜欢崂山?
徐归舟怀着满腔郁结来到墓地。一眼望去,遍地土堆和石碑。吸满阴气的叶片长得郁郁葱葱,遮住整片天。
他和祝秀美来到墓前摆贡品烧黄纸,后者作完揖便悄悄离开了,他则跪地砰砰磕了好几个头,静静地看着碑说:“我回来了。”
微风拂面,声音融化在火光中。
徐归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前几回来时,有太多太多的话能对她说,可随着年岁渐长,他能给赵雨琴的就只剩下良久的沉默。
他已经无话可说。
他将视线慢慢地移到旁边,移到那块小小的碑上,那是他给自己立的。看着看着,他倏然间笑了,淡淡地想:你会知道吗?
你会知道我曾经有多么讨厌你吗?赵雨琴。
处理后事以及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没办法安稳入睡。他彻夜凝望黑黢黢的天花板,一遍遍地想: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你跳下去的时候有想过我吗?有考虑过我该怎么办吗?你怎么能就这样抛下我?你怎么能违背你的诺言?你怎么舍得欺骗我?那些孩子比我更重要吗?你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想过我?你会后悔吗?
赵雨琴,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他辗转反侧到最后,无助地发现无论他在或不在,赵雨琴都会跳下去救人。赵雨琴就是这样的人。正因如此,他才会如此仰慕她。
他怕赵雨琴的灵魂听见,便把头埋进枕头,在心里怒吼:我讨厌你,我真的讨厌你,为什么你会是我的妈妈?为什么我会是你的孩子?为什么我们会是家人?赵雨琴,我真的讨厌你。
赵雨琴把名字烧成一捧灰,浇进他的骨头里,变作了碑,成为抹不掉的生长痛。
他就这样死在十四岁的夏天。
烈焰越烧越靠近,徐归舟被灼得生疼,却不躲不避,反而伸手虚虚环住。他垂眸注视焰火,唇边笑意不减。
他常常觉得赵雨琴是人世间留不住的风,却没想到这道风真就潇洒到连回头路都不愿走一遭。他捧着回忆熬过日日夜夜,始终没等到风溜进梦里。于是,当那辆车冲来的瞬间,他想的是:你会来接我吗?
你总该来接我回家了吧,妈妈。
兴许这就是所谓的六亲缘浅,他直到咽气都没能见到赵雨琴。
徐归舟低低地笑,声音断了好几次。
星火燎烧皮肤,他看着火势趋于平息,仿佛仅剩的联系也将要消失。他想起多年前的赵雨琴离家的那个夜晚,被掖紧的被子同样烫得他喘不过气。
徐归舟向来觉浅,因此赵雨琴推门而入的瞬间,他就已经醒了。他知道赵雨琴坐在床边看着他,这个人在用留恋而悲伤的眼神看着他;他知道赵雨琴眼泪的温度,那滴落在他眼角的泪一路烫到心头。他也知道,只要他“清醒”,赵雨琴就会带他走。
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象是做了美梦般。直到压在床边的重量消失,直到那道黏在身上的视线消失,直到关门的吱呀声消失。直到过去了很久很久,他才坐起身,嚅嚅地来到窗口偷看赵雨琴的背影。
月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徐归舟用双手捧住影子,慢慢推着她往前,小声说:“妈妈,快快走。”
快点离开这里,不要再回头,你该拥有幸福的人生。
他伸出小拇指,隔窗勾了下赵雨琴的头发:“要记得我哦,妈妈。”
我会快快长大,赚很多很多钱,然后去找你。你千万要记得我,走得再快也不要忘记我。我们约好了,妈妈。
他笑得很璨烂,挥手道:“再见,妈妈。”
再见、再见。
再见……
徐归舟后来总在想,如果他早早地就和赵雨琴约定好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了?约定应该让彼此知晓、同意,单方面许下的约定毫无意义,连上天都不会怜悯。
他宁愿和赵雨琴此生不见,也不愿和她阴阳两隔。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徐归舟竭力稳住呼吸,待火烧烬后又嗑了好几个头,力度重到额间隐约泛出血丝。
他仔仔细细地看向三块碑,似要把它们刻进心底。过去好半晌,他才踉跟跄跄地站起身,平静道:“姥姥姥爷……妈妈,我先走了,过段时间再来看你们。”
簌簌的风送来数以万计的欢呼。
他笑了笑,把纸钱灰收进塑料袋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夕阳下,依靠着墓碑的蓝玫瑰熠熠生辉,正伴着风摇曳花瓣,象是在朝离去的孩子告别。
……
…
“就说这么两句话吗?”三三跳到肩膀上。
“该说的话,很早之前就已经说完了。”徐归舟说。
“比如?”
“你这么好奇做什么?”
“学习学习人类的感情!”三三义正辞严道。
三三鄙夷道:“那都是人情世故,懂不懂啊土鳖。”
徐归舟撇撇它:“你不觉得你骂我骂得越来越顺口了吗?”
“瞎说,我们一开始就在互骂。”
这倒是令他无言以对。
“行了,赶紧回去吧。”徐归舟把它塞进兜里,“马上到山脚了。”
“粗俗!”三三怒道,“对系统温柔点啊!”
“你的投影仪明天就到货了。”
“爱你哟亲亲?”
“好物质一统。”
三三钻进手机里,没再回话。徐归舟悠悠然地下去后,看到正翘首等待的祝秀美。
“这么快啊。”祝秀美迎上去。
“会吗?这天都快要黑了。”徐归舟吸吸鼻子。
“我们来的时候天就要黑了好吧?”祝秀美说,“走吧,金贵的总裁饿了,该去吃饭了。”
徐归舟配合地笑了下:“那金贵的总裁,咱们该去吃什么?”
“那当然是——”祝秀美边说边打响指,随即一辆车冲过来,摇落车窗的司机露出大白牙接道:“——eat noodles!”
徐归舟:“……”
挺洋气,还拽洋文。
他叹气道:“请问这种表演还要看几次。”
“对生活缺乏热情的男人是不会受欢迎的。”祝秀美指道,“快上车,别把金贵的总裁的肚子饿扁了。”
“得得得。”徐归舟拉开车门,伸手道,“有请金贵的总裁。”
“你这话说得怎么有些不甘不愿呢?”祝秀美坐进去,皱眉道。
徐归舟立刻摆出夸张的表情:“oh!先生您可千万要把车开得快准稳!我们家的总裁身价过千亿!万一不小心磕着碰着了那可是国家的损失、人民的不幸!”
司机嘎嘎笑:“好!好!保证把金贵的总裁安全送到目的地!”
祝秀美:“……”
感觉被嘲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