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向文仔细而缓慢地擦拭镜片,半晌后才重新戴上,凝望着手中的照片。
拍照的是个清瘦男孩,他举起手机,笑得羞涩又明媚。他的怀里坐着一个被打扮成花儿的小孩,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懵懵地看向镜头,也跟着笑起来。男孩的边上是个歪着头凑过来的男人,他微笑着伸手在男孩脑袋上比了个耶。
背景是被阳光洒满的院子,而在右上角的角落,在难以被人发现的角落,那里的窗口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张人脸。暗色将她包围,那无意一睹的瞬间也被定格在照片里。
时至今日,他仍然会在看到这张照片时笑起来。只是笑着笑着,到最后都免不了变成一次叹息。
叹什么呢?叹过往?叹今朝?叹逝去的人还是叹物是人非的现在?那些苦啊泪啊,在叹息中滚出来,又在麻木的生活里飘回来,日日夜夜反复以往。到最后,没有一个人能完好无损的从过去走出来。
邓向文的思绪慢悠悠地来到名阳江上。
这场没有任何预告的烟花秀确实盛大而瑰丽,但让他印象最为深刻的却不是花火在高空中炸开的那瞬间或是无人机那浪潮般接连不断的表演,而是趴在栏杆上,如同街边随处可见的路人那般平凡的两人。
在烟火升空的高潮之际,他看到那位平日里素来不苟言笑的人正偏头看向身侧,好似周遭的千般绚烂万般光耀都不如身旁人眉眼绽开的一秒钟
那个人看着看着就笑起来了,被火光映照的面容柔和得宛如邓向文十多年前来到学校时见到的那样。整间教室的窗帘拉得严密,枫叶们趴在桌上睡得迷糊,而那金灿灿的小鸟昂起细脖,单手撑脸看着身侧安睡着的叶片儿,目光柔软得就象暖光在亲吻脉络。
十多年前和十多年后的模样重合了,可这一次,她不再拘泥于无人注意的角落偷望,而是借着万千群众的眼睛,剖白一场迟到好多年的心迹。
邓向文静静地想,如果把他摆在那个位置上,又能做出什么不同的决择吗?
他想起昨天的事了。被车灯照亮的人面色苍白,熟悉的轮廓里显出错愕的神情,几乎在刹那间就让他推翻所有有理有据的推理,只剩下惊世骇俗的认知。
车后座的杨柏桤忽然开口了,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无一不是在让他往“对家的阴谋诡计”或是“巧合”靠拢。杨柏桤的发言字字珠玑、头头是道,若不是他话尾的哽咽和偶有的失声,邓向文差点就要顺势相信了。
可邓向文又不是老年痴呆了,他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哪怕这个世界上存在容貌一样的人,那个孩子所流露出来的情绪,也完全不是对陌生人该有的。
这要怎么解释?根本无法解释。自我欺骗到最后,每条路都只通向一条荒唐路。
那会儿的邓向文又想到二小姐了。小孩子的掩饰在大人眼里不过是一场做戏,她的慌张太过明显,邓向文无论如何也忽视不了。
他想起老孙前些天说过的话,她说二小姐在学校里可能是发生了什么,情绪有些波动。等到了第二天晚上,老孙又说二小姐今天心情不错。他私底下问过老师,对方说二小姐在学校一切如常,便不再多问了,毕竟二小姐不喜欢他们打探她的事。
不过有些出人意料的是,自从那天起,二小姐的情绪波动比往常“活泼”了不少。
而这些想不明白的举动,在见到了这个人之后,全都有了新的含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是怕他发现,原来是怕她发现。
邓向文忍不住笑出声,笑着笑着,看到照片旁有些皱纹的手,笑里多了几分苦涩。
“在这忆往昔?”有人冷不丁开口。
邓向文猛然回神,这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个面露疲惫的人。他连忙收起照片,拉开车门道:“您站这多久了?”
“不久。”谢不辞跨进去,“三四分钟吧。”
邓向文:“……”
邓向文道:“您下回少看我点笑话吧。”
谢不辞不置可否地“呵呵”两声。
邓向文没再多言,驱车驶出地落车库。
街边的灯千姿百态地亮着,邓向文分出一点神思,回望昨晚被车灯照亮的少年们,他们踩着白线,披着灿光,嬉笑打闹地走向一条光明道。
真好啊。邓向文想,被束缚着的孩子,终于得到了他一直向往的东西。
“听说你今天去了名阳江?”后座的人幽幽道。
邓向文握紧方向盘,平静道:“是的小姐。那里的烟花很漂亮,无人机表演也很不错。视频我也拍了,只是有点可惜,手机并不能拍出那种震撼。”
“恩。”谢不辞道,“怎么个漂亮法?”
“您是在考验我的文本功底吗?”邓向文笑了笑,“我的语文成绩经常被老师批成‘汉奸’,就不描绘出来污染您耳朵了。”
“没事,这些年也没少听过。”谢不辞说。
邓向文沉默片刻道:“……很有活力,很青春,非常的……烂漫。”
“这些是用来形容烟花的吗?”
“毕竟您不在现场啊。”邓向文说,“名阳江那里有好多小年轻借机表白,一捧花再加之周围的起哄,两个都有意的人很容易就能水到渠成。”
“是吗?”谢不辞似问似喃。
“是啊。”邓向文回道。
车里一瞬间陷入了寂静。
通过车内后视镜,邓向文看到后座的人从储物格里掏出小说倚靠在靠垫上,她摊开书籍,视线定格在某处。
邓向文很清楚,她是在看那张“书签”。
邓向文并不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但他把行车记录仪里有关昨晚的那几秒删得一干二净。
故事难扯难分、没完没了,对对错错都融化进年岁里,纵使千帆过尽,爱和恨还是纠缠不休,谁也分不清,谁也理不明。
邓向文静悄悄地在心里问:
小舟,你现在快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