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隔绝外界的喧嚣，被静谧和昏暗环绕的舱内，有道微光渗透而进，在薄纸上留下转瞬即逝的痕迹。签文在刹那间被照亮，捏着纸的手忽地收紧，谢不辞的眼瞳微凝，唇角扬起一抹笑，似是嘲讽，又似在冷笑。
谢不辞至今为止的人生里，总共去过寺庙道观三回整。一次乞求，一次讥讽，一次旁观。前两回皆是年少时踏进去，最后一次，早已不信神佛的谢不辞在汤钰的软磨硬泡里走进火神庙。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汤钰和杨柏桤誓要拜遍每个殿，以求来年顺遂好兆头。谢不辞一不拜二不信，没懂小俩口为什么非要拉她来当电灯泡。
两人刚进去就马不停蹄地冲向财神殿，谢不辞则施施然站在殿外，看着人进人出，看着那些跪拜在青烟缭绕里，许下不劳而获愿望之人，那些求财求名求利的赘言传进耳里，心底泛起淡淡的嘲弄。
只是不知为何，她看着这些人一拜三叩的模样，多年前那人跪在泥坯佛象前落下的一滴泪，竟骤然爬到眼前。
谢不辞定定站了会儿，抄着手离开了。
途中遇到的人不是成双结对就是形单影只，每个人都在坚定地赶往目的地，而她如同幽魂般穿梭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漂泊，既无归处也无来处。
直到有人出声打断了她的游行：“姐姐，求签吗？”
谢不辞循声看去，是个穿着道服的年轻小姑娘，死鱼眼沉沉地耷拉着，看上去能和高中生的怨气拼一拼。
小姑娘望见她正脸，死鱼眼微微一亮，连带着声音也有些高昂：“漂亮姐姐，求签吗？”
“求的什么签？”谢不辞轻挑眉。
“姻缘签。”小姑娘从背后掏出几个签筒，“还有财神签、运势签、功名签等等等等，你想要的签，我这里都有。”
谢不辞：“？”
谢不辞道：“你的业务还挺繁忙。”
“一般一般，本庙第一。”小姑娘谦虚地笑笑，“漂亮姐姐你要不要求个签？”
“你们道士还有kpi？”
“哦，那倒没有。我看姐姐长得好看，所以来搭个话而已。”小姑娘诚恳道。
“谢谢夸奖，但我不求签。”谢不辞说罢，抬脚就要走。
小姑娘轻飘飘道：“那姐姐你来月老殿，不为求姻缘，只为看风景吗？”
谢不辞脚步一顿，转身对上那双清亮的死鱼眼。她半阖着眼帘，淡淡道：“我就不能是散步吗？”
“姐姐，我注意你有段时间了。”小姑娘笑笑，“一路走来那么多座殿，你一个正眼也没给过，偏偏只看着这里，和那些如胶似漆的小情侣们。哎呀呀，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谢不辞沉默片刻：“这歇后语是这么用的吗？”
“莫怪莫怪，我年纪太小，文本功底还不够高深。”小姑娘笑呵呵道。
谢不辞扯了扯嘴角：“我不求签，你去找其他潜在客户吧。”
“不求签，那就是求缘喽？”小姑娘兴致勃勃道，“姐姐你这种不光长得漂亮，看着还相当有威严的人还能受情伤？什么人啊，这么有能耐？”
“……你是来卖签的，还是来问八卦的？”
“都有都有。”小姑娘晃了晃手中的签筒，“所以姐姐，要不要来摇个签？不问姻缘，问问财运和事业也好啊。”
这小孩儿真是跟她杠上了，看来今天这签是不得不“求”了。谢不辞默叹一声，望着小姑娘眉宇间欠欠儿的笑意，神思飞游半息后淡淡道：“那就依道长所言，求一签。”
“嘿嘿嘿，您请您请，看看喜欢哪个？”女生把怀里的签筒清仓大甩卖似的一字排开。
谢不辞随手拿起一只签筒摇晃。
“姐姐你果然是想求姻缘嘛！”小姑娘笑道，“求姻缘就求姻缘，怎么还要装模作样碰一下事业签啊？”
闻言，谢不辞的动作停下，一根木签随之掉在地上。她看也不看，扭头就走，冷声道：“不求了。”
“唉唉唉，姐姐，你签都出来了，倒是看看呀。”小姑娘连忙把掉在地上的木签捡起来追上去，“哇噻，姐你这手气行啊，今年第一个签王！”
衣袖被人拉住，谢不辞侧身回望，面无表情道：“所以？”
“所以，姐姐你这姻缘啊，”小姑娘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揪出一张纸拍在她手里，“可是天注定的眷侣啊。”
掌心传来微麻的震颤感，谢不辞垂眼看着签文，忽而发出一声冷笑，刚要丢掉时，又有个东西压上来。
女生欢欣雀跃道：“求签三十，解签一百，共一百三，请扫这里。”
谢不辞：“？”
正要开口时，眼睫蓦地被冰了下，她下意识眨眨眼，耳边传来小姑娘的笑声：“喔，下雪了。”
飘雪纷纷扬扬，淋了火神庙满头。
……
…
谢不辞站在树下，晶莹穿插在黑发里，雾蒙蒙一片，像掉进河流里的墨汁。她凝望着手中的签文，在此刻倏然听到了那年那人被暴雨遮盖的话。
从名阳江里打捞回来的人浑身湿淋淋，象极了落难的流浪狗。他的脸上滚着雨和泪，喉管里是难止的呛音，头低得快埋到地底，手却挣扎着向上。
于是，那只脆弱的手拉住她藏在毛毯之下的裤脚。那人用很轻的力道拉着，好似没有重量的羽毛。
他探出头，眼里浸着水色，嘴巴一张一合，声音被急促的雨挡住。
但谢不辞听到了。
事到如今，二十四岁的谢不辞听到了十四岁的徐归舟说的话。
他说：
——求你、求你救救我……谢不辞。
谢不辞的唇齿间控制不住地溢出一声笑。
她半是挖苦半是荒唐地笑起来，凝着冷雾的眉眼开出遍野的枯花，目光一次次扫过签文，胸腔里的心脏好象被一只冰凉的手握紧，在挣扎中厚重而沉闷地跳动着，每一下都在耳边震出撼天动地的响声。
有的人不能遇见得太早，也不能遇见得太晚。太过年轻气盛的相遇就象没熟透的果，摘下来只会留下满嘴酸涩；太过成熟稳重的相遇就象过季的花，只能看着枯黄的叶片幻想盛开的模样。
只是关于时间的早晚，谁又能给出一个准确的定义？对的人错的时间，或许能磨出圆滑的结局；错的人对的时间，至少烧过轰轰烈烈的火。最怕错的人遇上错的时间，就象两个有缺漏的杯子互相倒水，给彼此的只有拧不干的怨憎和渗着血的苦泪，过程是相看两厌，结尾更是满地狼借。
“佳偶天成，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
你我到最后，链接局都是一纸虚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