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于工作的人是无暇关注澜江新兴的娱乐热搜的,但谢不辞偏偏好巧不巧地注意到了——有个职员大约是想分享给朋友,却在无意中发到了公司群里。虽然撤回得很快,但谢不辞偏偏在那时好巧不巧地点进群聊,又好巧不巧地看清录像的封面。
事实上谢不辞今天很忙,忙到根本没有时间浪费在这种小事上。可她花了半晌望着屏幕发呆,又浪费了几秒去看热搜。
点进热搜的瞬间,绚烂的烟火和数架无人机在眼中化成绮丽璨烂的梦,谢不辞微微一顿,将手机调了个方向,注视着角落里若隐若现的字。
她绷直的肩膀倏然间松懈了。
过了会儿,她从繁多的文档中脱身,来到落地窗前。
各色的霓虹灯连成一串,在高楼大厦、街头巷尾熠熠生辉,数不尽的车流一波波地向前推进又向后退散,人流慢悠悠地在旁流窜。澜江像被日光照拂的深海,灿色映亮诡谲的浪花,鱼群也无所遁形。
窗上倒映出模糊的人影,谢不辞单掌抚上玻璃,视线略过喧嚣城市,最终落在黯淡的虚空中。视频里的流光溢彩仿佛跃然于眼前,她静静伫立着,看向那艘不存于世的小舟。
由于受伤的时机太过恰到好处,正巧处于自尊心最强的年龄段,以致于谢不辞从此厌恶仰望他人。下位者能看到被掩藏的众多细节,讥讽、嘲弄、怜悯等等,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些恶心人的情绪一股脑地将谢不辞心里的阴暗面填充得越发膨胀。
匆匆走过好多年,谢不辞或平视,或俯视地见过许多人,而这其中,最常抬头看她的要数那个人。
大约是精神长期居于被压迫的环境中,再加之营养不良之类的缘故,那人满头的黑发里夹杂着大半的白,雾蒙蒙一片,象是泥地里长出的野种。
他就这么抬起脸,朝她露出笑容。瑟缩的、讨好的、璨烂的、平和的、虚伪的、合乎礼法的笑。
谢不辞低垂着眼。
太多的巧合,时常被称为“命中注定”,而这四个字又时常伴随着数不尽的欢欣和憎恶。它带着残忍的凄美,在人生的旅途中留下难以跨越的沟壑。
和他的相遇是在医院里发生的,所以,别离也发生在医院,似乎是很合理的“命中注定”。
具体的情形,谢不辞记得并不是很清楚,但在记忆里的某个角落,位于高处的女孩每次凭窗远眺时,总能在草坪里看见有个顶着灰白头的男孩。
他有时会和身旁的老年人谈笑,有时会和穿着病号服的幼儿玩游戏,大部分时候他都是趴在石凳上写东西。白天来,中午走,下午又过来,从清晨待到日落,日复一日。唯有在天气恶劣时,他才只会在饭点出现。
说实话,女孩对这个人并没有兴趣。准确点说,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她轻飘飘略过,象在看一只蝼蚁。
故事的转折点始于某个下午。
女孩刚刚完成每日例行的身体检查,有些疲惫地操控轮椅穿梭在走廊间。她的身边没有人跟随,但四周的医务人员在路过她时,或多或少地会将注意力分散到她身上,确保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她身体上可能会出现的不对劲。
女孩倏然间停下轮椅。
日光洒进玻璃窗,地板上显现出被框住的暖阳,女孩立于亮斑之中,周围环绕着四四方方的阴影。
她看向窗外,满目青翠,家人陪伴着病人或是闲聊,或是复健,他们脸上带着闲适的表情,在磨难里迎向希望。
鸟雀枝头叫,浮云生朗日。
她漠然地扫过一个个被阳光笼罩着的人,正要收回目光时,撞进一双透亮的琥珀瞳。
原本趴在石头上的人不知何时抬起头,看到她先是怔愣了片刻,随后扬起一个有些怯懦的羞涩笑脸。热烈的光芒点亮发间散落的白,衬得男孩蜡黄清瘦的脸都有些炫目。
她的目光短暂地停滞了下,心微微一动,一个想法在脑海里生根发芽:
——要碾碎这个笑。
要碾碎这个笑,要掐碎这个笑。要他痛不欲生,要他低入尘埃,要他再也笑不出来。
只是遗撼的是,将人接回来后才发现,他所有的开朗都是装模作样,他本就低入尘埃。
女孩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就象随手丢掉谢锋的合作商送给她的礼物那样,她立马就忘记了这个人,将他丢到角落,任由自生自灭。
重新意识到还有这么个人的存在时,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棱角稚嫩的孩子被人反剪双手按在地上,全身被暴雨打湿,淤泥攀上染色后的黑发,又成了雾蒙蒙一片。
被自家司机从宴会里请出来的女孩坐在屋檐下,远远地看着雨中的场景。
被撞见干坏事的富家千金少爷们丝毫不露怯,仪态万千地向她打招呼,其中一个人笑着来到她身边,弯腰道:“谢小姐,很抱歉越矩代你教训了,只是你家的狗实在是有些不知礼数,竟敢挑衅珏哥,所以我们稍微给了他一点小小的惩罚……”
她没怎么细听这番话。
远处,被好几个人围住的孩子鼻青脸肿、半死不活地瘫在地上,他沉沉地抬起黯淡的琥珀瞳,遥遥地看向她。
女孩忽然想起四年前在院子里捡到的一只受伤的麻雀,羽毛上血迹斑斑,大约是被砸伤了翅膀。它转着头,黑眼睛滴溜溜地望着她,似泣似求地哀嚎着。
女孩思索片刻,让人将麻雀带去治疔。
于是,她的房间里多了只喳喳叫的小物件。
裹着纱布的麻雀总是在她学习时缠着要和她玩,她不怎么搭理,但也会有拗不过小物件的时候,便会陪着玩会儿。
日子虽过得枯燥又吵闹,不过女孩偶尔在深夜惊醒,看着笼子里仍在安眠的麻雀时会有些发愣。
直到有天,常年不着家的父亲难得回来要和她共进午餐。
她不太适应地端坐在餐桌前,在父亲和煦的笑容里掀开餐盘盖。
“喜欢吗?宝贝。”父亲笑着说。
伴随着这句话传进耳里的,还有某种东西断裂的声音。她的手僵在空中,愣然地看着盘子的“食物”。
……被切断翅膀的麻雀,浑身浴血地瘫在洁白的盘子里。已经变得柔顺光洁的羽毛,如今凄惨地散落在盘边。
“宝贝,你看着它的时候不是笑得很开心吗?为什么现在不笑了?是不喜欢吗?”父亲柔声道,语气象是在嘱咐远行的子女,“你笑起来很漂亮,宝贝,你该多笑笑的。”
她凝视着一旁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翅膀,听到自己用平静的嗓音回道:“谢谢您,父亲,我很喜欢。”
而今她再度看着将要失去臂膀的“麻雀”,淡淡道:“你们是在挑衅我吗?”
一句话令几个人脸色微僵,先前说话的人急忙想要开口,被邓向文用客套话拦下来。
她从邓向文手里接过雨伞,迎着澜江的变奏曲来到男孩的面前。
之前按压他的人都很有眼力见,发觉情势不对劲,立刻松开手,规规矩矩地沿着墙边站一排。
她半点眼神也没分给这些人,懒懒地问:“你叫什么?”
趴在地上的人眼睛一亮,抬起脏兮兮的脸笑道:“小姐好……嘶、我、我叫徐归舟。”
谢不辞既没给回应,也没将伞分给被揍得凄惨的人半点。她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听着磅礴的雨声,等待处理事务的人到来。
……
…
谁又能想到,谁又能猜到。
占据她人生里许许多多的大半大半的,竟然是只早亡的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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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解释下36章的“就象留不下夏天的雪、脱壳的蜗牛、凋零的假花”。
夏天的雪——违背自然定律;脱壳的蜗牛——违背生物本能;凋零的假花——人造花不存在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