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就是你说的夜生活吗？”
“是不够野还是不够夜？”
徐归舟看了看在树底下亲得难分难舍的小情侣们，又看看没有星星的黑天，扯了扯嘴角道：“那确实又野又夜。”
他们正站在名阳江边。
波光粼粼的江面上倒映着城市的灯红酒绿，徐归舟望着一圈圈的涟漪，眼神微微凝滞。
他小时候觉得水是个很复杂的东西，既可以波涛汹涌，也可以纹丝不动；既可以清澈到一眼就看得到水底，也可以象断岩深渊般吞吃无数生灵。
水既美丽，又恐怖。
在被允许外出的时间段里，除了去陪陪想见的人以外，他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名阳江边，静静地看着鱼儿跃门、鸟雀点水。他在这里听着风声和水花，偶尔会想要沉寂在水里
赵雨琴离世后的某天，他在岸边坐着，在自然中感受到身心放松的舒适感，正当他想要彻底沉溺时，有人忽然在身后呼唤他的名字。
他回过头，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谢不辞。
女生的脸色唇色都很白，像久久不见太阳的鬼怪，浓墨似的黑发散在纸一般的皮肤上。
“徐归舟，”她抓紧披肩的毯子，“回来。”
闻言，他这才发现自己无视了警示牌，已然走进江河，冰冷刺骨的水包围了他的整个半身。他被冻得浑身发抖，却不觉恐惧。
他又看向远处，看向江面的中心点。他好象在那里看到一个人影，很模糊。那个人影好象在朝他招手，又似乎是在跳舞。他仔仔细细地辨认了会儿，觉得轮廓有些熟悉。
那个人在喊我。他想，她一个人在那里肯定很害怕，我得去陪她。她那样一个胆小、怕孤单的人独自在那里，肯定怕得不行了，我一定要去陪她。
他又朝前踏了一步。
“徐归舟！”
后面的声音有些刺耳。
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停下了。
为什么要阻拦我呢？徐归舟想，我只是想要去救一个人而已。虽然不记得那个人是谁了，不过她真的很重要啦，特别特别重要的那种。所以，你不要再影响我了。
他再次往前挪动脚步。
那只脚还没来得及落地，忽然间四肢被掣制住，他象只麻袋被两个人拉扯着带回岸边。
那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消散了。
徐归舟狼狈地跌跪在泥地上，先前挣扎时不小心呛了几口水，他用力地咳嗽，象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用力。他痛苦地咳着，忽而察觉到有什么很轻很冷的东西打在头上。
他微微一愣，仿佛再次置身于名阳江中。
上一秒的晴空万里猛然间被豆大的水珠霸占，噼里啪啦地将草地变成淤泥。
徐归舟的头顶被人撑起伞，可呼啸的冷风却无人可挡。水滴顺着风打在他湿淋淋的身上，他在这时意识到一件事——
下雨了。
下雨了，可是舟还在陆地上。
眼泪难以自抑地滚落，徐归舟的头抵在湿润的草坪上，无数飘扬而来的绵密小雨温柔地落在他身上，象是一场久别重逢的拥抱。
他无声地流泪，直到带着花香和雪雾气的物件将视野盖住。他慢慢止住眼泪，抓着那物件的一角看，是条雪白的毯子。
“擦干净。”凉凉的嗓音在上方响起。
他从毯子里钻出脑袋，抬起头，和轮椅上垂眸看他的女生对上视线。
在磅礴的雨季里，伞下的天地安静到连发声都成了罪过。
……
…
“……舟。徐归舟。”
他回过神，撞进身侧人担忧的眼神里：“你还好吗？”
“喔，我是没想到这也大变样了，稍微有点惊讶。”徐归舟到处指了指，“那边的蘑菇屋挂上小彩灯是因为他们终于知道这里大晚上没灯很危险了是吗？”
“澜江的变化有很多。”楼藏月趴在护围栏上，长发被风吹出柔和的弧度。她撩起耳边垂落的发丝，声音轻缓，“等有空了，我们一起去看看，怎么样？”
洗发水的清香混着雪松气似有似无地飘过来，徐归舟卡壳了一瞬。在那双映着城市灯火的眼眸里，他听到了在名阳江各处响起的惊呼。
紧接着，天空自下而上轰然炸开一道光。
无数绚烂的花火在头顶似雨似雪地散落，热烈的火光将名阳江的夜晚烧出千百朵花，伴随着好几道“咻咻”声，胸腔的心脏也在剧烈的跳动。
在烟花秀的高潮之际，难以计数的无人机在空中不断变幻阵型，上演了一场“小舟乘风破浪的远航之旅”。船只在凶险的海浪中踽踽独行，随着旅途的深入，它的身边逐渐多了许许多多的动物伙伴。风浪渐息、乌云散尽，船只载着伙伴们前往旅途的终点——一颗在天边闪铄的启明星。
无人机的光亮与未尽的烟火馀辉交相流淌在徐归舟的眼底，他怔怔凝望着那颗星几秒后，缓缓看向身侧的人。
猝不及防地，他又投身进汪洋大海里。
趴在护围栏上的人正望着他，瓷白的脸被明明灭灭的火光照亮，那双尤如平静海面的眼里仅仅倒映着他。从始至终，无一例外。
“喜欢吗？”她眨着眼，笑得有几分象从前。
仿佛他们现在并不是身处于名阳江边，而是回到2013年的夏天，徐归舟侧头看向同桌的楼藏月，后者偏脸回望，略带稚气的面容浮出一抹极淡的笑。
那年正午的日光太过明亮，照得女生浑身灿光满盈，宛如烈烈朝晖下的向日葵。
于是，那时的徐归舟确确切切的意识到——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被阳光迷惑了。
而今的徐归舟象是被火灼了下，他偏开视线，笑道：“太——喜欢啦楼藏月，这会儿才是真的罗曼蒂克啊，回头要让冯老板好好学学。”
“徐归舟。”
他听到这声平静的呼唤，眉头微跳，故作镇定地抬眼。
“看那儿。”楼藏月注视着天边，伸手指道。
徐归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空中的无人机不知何时又变换了姿态。一轮残月慢慢变得圆满，在临近结尾的烟花中落在船只旁。
十年前未能传达的话语，终于在十年后得以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