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祝卿安(1 / 1)

徐归舟清楚记得,祝卿安被带回来的那天下了场雨。

那雨几乎称得上穷凶极恶:天空象是开了道口子,难以计数的水从大坝的裂口中倾盆而下,沉沉地盖住整个澜江。窗户仿佛在被人用力、迅猛地敲打,狂风和骤雨噼里啪啦地从屋外冲进屋内,吵得人心慌。

徐归舟在巨大的轰鸣里听到了轻微地敲门声。

他搬着板凳到门口,凑到猫眼前。看清来人,他的瞳孔骤然缩小,连忙踢开凳子开门。

那一瞬间,雷鸣轰然而至,短暂地照亮了城市里的浮沤。

披着雨衣的人沉默地走进来,雨水从她身上接连不断地坠落,在地面上拖出长长的水路。

徐归舟关好门,从厨房里倒了杯热水,再出来时,就看见半个月没见过的人怀里正抱着一个睡着的婴儿。

女人的背塌下去般,她佝偻着身躯,小心地抱着婴儿。她的脸被潮湿的发挡住,徐归舟看不清,却能感受到悲伤随着沉默蔓延在客厅中。

徐归舟记得半个月前,祝阿姨紧张兮兮地对他说她妹妹的孩子要出生了,她得去医院照看。她给他留了点钱当做饭钱。祝阿姨的脸上是对很快能再见到亲人的喜悦和对亲人在鬼门关里走一遭的担忧,他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说好。

他在心里祈祷:希望祝阿姨的妹妹可以平安诞出孩子,希望祝阿姨可以在医院里回心转意,再也不回来。

他目送着这个人远去,就象两年前目送着赵雨琴离开家门。两个女人的背影在刹那间融合又在转瞬间剥离,变的只有曾经在窗口偷偷看的徐归舟现在正光明正大地站在门口送行。

原以为祝秀美哪怕是回来了也会带着笑,却没料到她会抱着个孩子回来,一句话也没说。那么的沉默,那么的悲伤,那么的叫他……不忍直视。

在猫眼里看到时,他就已经猜到孩子的身份了。

他不禁心想:把这个孩子带回来是正确的吗?徐明会容忍他的存在吗?就算能容忍,他们又能把他养大吗?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的孩子,会感到开心吗?

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把水杯放在堆满杂物的茶几上,正欲回房时,他听到身后传来极轻、极缓的抽噎。

徐归舟站在原地很久,又或许只有一会儿。他转过身,看着那个女人。

祝秀美给他的印象是夏天的蝉。祝秀美每时每刻都很吵闹,她的嘴巴像枪林弹雨,徐归舟被打得体无完肤,上一波炮火的馀韵还没消散,下一波又赶来。祝秀美始终是笑着的,她的笑既有温度又有响度,时常会让徐归舟难以直视。

徐归舟曾经问她为什么要一直笑,她笑呵呵地说如果不笑就会死掉。

好吧好吧,如果不笑就会死掉的话,那就让祝阿姨一直笑吧。

可说这句话的祝秀美现在在哭。

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太清楚自己现在应该留给她独处的空间还是递过去一张纸。正当他尤豫时,祝秀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低哑,像被炭火烧过的木:“舟舟……我、我没有妹妹了。”

徐归舟愣了下,很快明白事情的原委。他坐在祝秀美身侧,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从小就明白生命有多么脆弱。

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更脆弱的生命。

婴儿躺在臂弯里,紧闭双眼。他脸色很白,呼吸很微弱,象他以前捡到的一条小狗,只不过这条狗后来被徐明宰了,请客吃了。

徐归舟说:“阿姨,该去洗澡了。他会生病的。”

祝秀美如梦初醒,她沉沉看了眼怀里的孩子,重重叹气,而后默不作声地钻进浴室里。

徐归舟趁着这段时间把地拖干了。

他记得祝阿姨的妹妹去年刚结婚,也没说妹夫有什么疾病,再者刚刚坐在祝阿姨的身边时,他看到她眼底的百般情绪和放在婴儿脖颈上的手。

无非是妹妹难产去世,夫家另寻新欢,不想要这孩子。

徐归舟只觉得这个家的组合真奇妙。

抛弃自我的徐明、抛弃家庭的祝秀美、抛弃母亲的徐归舟,现在又迎来一个抛弃父家的婴儿。一个屋檐下居然能聚集这么多有共同特质的人,倒也是不容易。

预想中的反对并没有出现,徐明只是淡淡地说别让这孩子烦他。语气象是在谈论阿猫阿狗,而他不希望这些畜生影响他。

徐明整日不着家,孩子烦不到他,但能烦徐归舟。

这个小生命会在半夜大哭,会在他防不胜防地每一刻突然地哭,为饿肚子、为拉裤子、为色彩、为动作,为各种他想象不到的莫明其妙的事哭。

那段时间里,徐归舟梦里是哭声,醒来也是哭声。他被哭声环绕,有种生不如死的无力感。

家里多了个费钱的小生命,原本就忙得脚不沾地的祝秀美更忙了。她凌晨出门又在半夜回来,干着耗命的工作,赚着微薄的工资,养育着四口人。

偶尔祝秀美在家时会对徐归舟道歉,毕竟是她想养这孩子,却把压力全堆在另一个孩子身上。

徐归舟通常会说没关系,然后说些好话让这张疲惫的脸露出笑。

实则并非没关系,他快被孩子烦死了。

他搞不懂明明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为什么每天都精力旺盛到能把他玩虚脱;为什么她能每天都流出大把的眼泪,还哭得气吞山河;为什么她的情绪总是多变,上一秒晴空朗日,下一秒就电闪雷鸣……

太多太多的搞不懂,太多太多的为什么。

他被折磨得没了脾气,好在邻居家的吴奶奶时不时会拯救他于水火之中,否则他可能就要成为全国首位被婴儿杀死的小孩了。

不过婴儿安静的时候还算是可爱。

他有时看着那副沉静的睡脸,会想他小时候也是这么磨人吗?

赵雨琴照顾他的时候,会不会也觉得是魔头来找她索命,动过想要掐死他的念头?

赵雨琴可能动过,但她并没有实施。她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把他养大,用温暖的怀抱和璨烂的笑脸滋润他。

徐归舟帮婴儿掖了掖被子,弓着身躺在她的身侧,就象以前赵雨琴看着他那样看着婴儿,眼泪却不自觉地在黑夜里滑落。

赵雨琴看着他的时候,会想些什么?

他正想着,忽然有只肉乎乎的手摸上他的脸颊,拂去泪花。

暗色里,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咿咿呀呀地笑了。

徐归舟愣了下,呆呆地想——

原来生命的温度是如此滚烫。

婴儿没有正式的名字,祝秀美都是用“安安”称呼她。祝秀美打算给她办理户口和出生证明,但在名字上犯了难,决定去请教家里读过书且脾气较好的某人。

某人翻着以前买的字典老半天,说:“卿安吧,叫祝卿安。”

祝秀美礼貌发问:“啥意思?”

徐归舟在白纸上一笔一划写出来,解释道:“卿,在古代指高官爵位的官员,寓意她以后卓尔不群、受人尊敬。安,就是希望她以后平平安安。”

祝秀美听了直呼好:“行,就叫‘祝卿安’。我马上就去办,你俩在家等我,等我回来之后,咱们一家出去吃点好的庆祝庆祝。”

祝卿安听不懂,见妈妈和哥哥都在笑,她也呀呀地挥手。

徐归舟抱着她,捏捏她肉嘟嘟的脸说:“喜欢这个名字吗?”

她笑嘻嘻地学着哥哥的动作,摸上哥哥的脸。

“祝卿安。”徐归舟戳戳她的脸,“祝卿安。”

祝卿安。祝卿安。祝卿安。祝,卿安。

以后世人每一次呼唤你的名字,都是在对你进行一次高调的祝福。

我希望你的一生平安喜乐、顺遂无虞。

祝卿安眨着眼睛盯着他。祝卿安的眼睛很漂亮,深褐色的眼珠象是浸满阳光的琥珀,而在这个充满温暖和美好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人活在她眼中。

徐归舟很清楚,他这辈子都很难再有机会去接触这种情感。

爱像交易,是需要你来我往的。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但它们很难达成平衡。我付出七分的爱,你回报给我的也许只有四分,而在这四分里,甚至有三分可能是假意。

而徐归舟会付出十分。

他曾经感知过爱,因此当那份爱消散时,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甘愿地放低姿态。他学会懂事,收起所有任性,把整颗心赤裸裸地捧在徐明面前,乞求徐明能够在怒火中想起过去,能够回心转意,但世界并不是有付出就会有回报。徐归舟被伤害得体无完肤,负面情绪扎在心底,他不再勇敢、开朗,他变得胆怯、懦弱,时常恐慌。

如果这时他的身边出现一个有能力的大人,那么一切就都会迎刃而解,但他把那个人推开了。祝秀美也无能为力,不仅如此,她自身也陷在旋涡里。自己尚未能得救,更遑论拯救他人。

但祝卿安不同。

她不需要徐归舟懂事,不需要徐归舟听话,不需要徐归舟讨好。徐归舟只需要付出一点点的好,她就会成百上千倍的还回来。

在她还不懂说话的时候,在她还不懂“爱”的含义的时候,她就已经在爱徐归舟了。

她看见徐归舟的时候会笑,眼睛会笑得眯成一条缝。她看不见徐归舟的时候会到处找,如果找不到,她就会哭,这个时候只有祝秀美或是吴奶奶来抱抱她,才能短暂缓解她的悲伤。

眼睛像徐归舟的不行,鼻子像徐归舟的不行,嘴巴像徐归舟的不行……长得一模一样也不行,她只要徐归舟,哪怕徐归舟不叫徐归舟,叫大狗铁柱王二麻子,她也会爱这个人。

徐归舟头回遇到如此纯粹、如此浓厚的爱,完完全全填补了他的缺失。

那么小那么柔软的一个生命,她的全世界和所有的快乐都只指向徐归舟。在她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比徐归舟更重要,全世界乃至全宇宙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徐归舟。

比不上一个毫不起眼、一无所有的徐归舟。

她对徐归舟的爱不求回报且毫无保留。

她热烈的、滚烫的、全心全意的爱着徐归舟。她将它们一股脑地砸过来,丝毫不知道接住这份爱的人全身几乎都要被烫穿。爱每日叠加,她一如既往。

她感知不到徐归舟的糟糕,她看不见徐归舟的胆怯和自卑,她不知道她的出现让徐归舟渴望爱的干枯心灵得到甘霖,她不知道她的存在让徐归舟无处安放的爱有了落脚点,她不知道在她的面前,徐归舟紧绷的灵魂得以舒展。

她只知道她的哥哥无人能及,是全宇宙最最最厉害的哥哥。

她也不知道,徐归舟骗过她。

祝卿安第一次叫的不是“妈妈”,而是“哥哥”。

在一个深夜,窝在徐归舟怀里的祝卿安悄悄睁开眼,她戳戳睡着的人,吃吃地笑了。

徐归舟在她动的瞬间就醒了,但他想看看这小孩要干什么,便装作安眠的模样,小心地护着孩子,以防她磕着碰着。

祝卿安没有翻身,她戳着男孩的脸半晌,模糊不清道:“哥哥。”

徐归舟的心猛地一跳,愕然睁开眼。

祝卿安在黑暗里睁着透亮的,仿若宝石般璀灿的眼睛看他,开心地笑了:“哥哥!”

他呆呆地看着,一时之间被偌大的惊喜吞没。

他完全没教过祝卿安这个词,他一直都是指着祝秀美的照片教她念“妈妈”,但是祝卿安却看着他叫“哥哥”,那么的突然,叫他快要落下眼泪。

他感觉自己在此刻又一次地站在了幸福的最巅峰,他泣不成声,轻轻地握住祝卿安小小的食指,心想:慢一点长大好不好?

你慢一点长大,多陪陪我,好不好?

徐归舟从来都不认为徐明和祝秀美的婚姻能维持很久,他们迟早会分开,但他不知道具体的时间。这件事就象是达摩克利斯之剑,它悬在徐归舟的头上,随时随地等待着斩断他头颅的时刻。

他徨恐不安地等着那天到来,等着他灵魂破碎的那天。

……

徐归舟静静看着长大成人的妹妹,笑着说:“外面热,先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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