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想起几年前,徐归舟曾经望着空中几颗碎星说:“我们逃走吧。”
人们常把传授文化、技术的人或在某方面值得学习的人称为“老师”。以此类推,我人生里的第一位老师应当是徐归舟。
他教我发音、认字,辨是非、知善恶,接触世界。
我最初学会的是“妈妈”。聊及过往,徐归舟总是轻飘飘揭过,但录像还保存在那部老旧的诺基亚里,里面记录着我第一次喊人的场景,我偶尔会翻看。
说实话,象素实在太烂,拍摄者也完全没有照相的天赋,居然在背光的位置拍,硬生生把我拍成无头童尸,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昧着良心说“可爱”的。
收音不大好,说话的声音会掺和着一丝电流。拍摄者就在背光的环境、带有电流的音质里将镜头对准无头童尸,一遍遍地教她念“妈妈”。
手机里的录象有很多条,但无一例外的是拍摄者从始至终都没在视频里露面,镜头的聚焦点一直是幼儿。或许是光线和象素的缘故,画面总给我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偶尔会让我在脑海中构建出拍摄者躲在镜头后望着小孩的模样。他绝对会笑得特别璨烂,下垂眼能弯成月牙,毕竟就连我自己都会被小时候的我逗乐。
同时,我也会感到遗撼。
三岁前的记忆一般无法被永久保持,这种现象被称为“幼年健忘”。
我确实没有三岁前的记忆,能追朔到最早的过去,是某个周末,徐归舟牵着我去买冰棍。
那天的太阳很刺眼,在我的皮肤上不停地跳舞。街道上人来人往,车辆络绎不绝。我看见三五成群的孩子在路边玩陀螺、拍纸牌,大人交头接耳,白烟在指尖、口中飘出,蝉鸣比汽车鸣笛声还要响亮。
有个冰冷的东西猛地粘贴脸颊。
我吓了一大跳,捂着扑通扑通狂跳的心脏看过去时,始作俑者已然笑得直不起腰,边笑边说:“哈哈哈卿卿……你、你怎么能跳这么高……”
我们的头发都是妈妈剪的,但她不常回来,每次都会剪的很短。幸好我是女生,逃过一劫。后来徐归舟闲来无事也会给我修剪,他的手法比妈妈好点,至少不象野草。他自己的头发仍然交给妈妈剪,可能是有什么癖好。
这会儿他刚剪完头没几天,额头在阳光下折射出白光。我看着看着,忽然意识到——我的人生从这里开始了。
我对外界的感知不再抽象,它们变得清淅、具体。
但我还是没能记住徐归舟的脸。
我记得他身上衣服的颜色、说话的语气和动作,我知道他看向我时眼里的神色和亮光,我能感受到牵着我的掌心的温度有多么灸热,托举我的双臂是多么的瘦弱而坚定,我可以一眼就认出朝我奔赴而来的人是他。
但他的脸是模糊的。
在我还没能完全记住徐归舟的脸时,徐明和妈妈离婚了。
那时我尚不知晓离婚的含义,只知道从此父母分居两地,再没人会无时无刻地陪在身边了。我的哭闹不会被第一时间接住,我的欢欣也不会在第一时间分享出去,我的所有情绪只能在积攒沉淀之后告诉妈妈,再告诉他。
行李很早就收拾好,只差一本离婚证。
在等待父母归来的时间里,我们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在看电视,徐归舟就坐在旁边看我。他眼里蓄满泪光,要哭不哭地看着我。
其实徐归舟这个人挺爱哭的。
我难过的时候,他会跟着难过;我受伤了,他就会边掉眼泪自责边给我处理。他的泪腺特别发达,有时我会隔着门缝看见他抱着一件大衣或者拿着一张照片在流泪。他哭起来是没有声音的,不去看的话根本察觉不到。
可他被徐明打的时候没有哭,为我出头被打得鼻青脸肿时也没有哭,他回家时甚至还带了一把糖,揉着我的头发说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好吧。我的哥哥是个爱哭鬼英雄。
于是我从沙发上走过去。他红着眼睛看着我,象是要把我印在他的眼里。我揪住他的脸往两边拉,说:“不要哭。”
“好,不哭了。”他笑了笑,眼泪滚到我的手上。
我用手擦干他的泪:“妈妈可以去外地工作,为什么你不能去外地上学?”
他沉默片刻说:“去外地要重新学习,我马上要上初中了,到时候学不好怎么办?我还想考个好高中,上个好大学,有个好工作,给我们卿卿买漂亮小裙子、住漂亮的大房子呢。”
“没有漂亮小裙子穿,没有大房子住也没关系啊。”我揪着他的脸,“能和妈妈哥哥在一起的话,哪里都很漂亮。”
“真的吗?”
“宇宙无敌最真了!”
我有点生气他不信我,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仅原谅他还给他擦脸。多么善良的妹妹啊。
徐归舟又笑了:“恩,卿卿说的我都信,不要生气,好不好?”
“真的不能一起走吗?”我不死心地问。
“真的不能。”
“那你什么时候能跟我们在一起?”
徐归舟静静看着我半晌没出声。就在我想揪揪他的嘴巴问他怎么不说话时,他突然拉下我捣乱的手,然后走进卧室。随着几声“砰砰”,他拿着一个小铁盒走出来。
我好奇道:“这是什么?”
“里面装的是糖粉。”他打开盒子,露出里面金灿灿的粉末,“你一周沾一点吃,等糖粉吃完了,我就来找你们。”
“为什么不是一周吃一颗?”
“因为会蛀牙啊。”这回轮到他揪着我的脸了。
我有点发毛:“一周一颗糖才不会蛀牙!”
“可你又爱吃零食又不爱刷牙。”他笑着说完,语气变得有些低沉,小声说卿卿,你能照顾好自己吗?
我想这很难。
我从出生的时候,就是被徐归舟带着的。
徐明总是不着家,妈妈经常在外打工赚钱,留在家里的只有两个孩子。隔壁的吴奶奶心善,她时不时就会送点饭给我们吃,或者让我们去她家玩,徐归舟需要上学的时候,也是她帮忙照看我。
我最难带的那几年,是他们两个在无时无刻地照顾我。
某种意义上,我既幸运又不幸。
我早早地享受到徐归舟的爱。他暴烈的、压抑的、无处安放的爱被全心全意地倾泄在我身上。在他还不明白这些行为和情感叫做“爱”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爱我了。
以至于当我发现那些爱从他身上退散的那刻,自下而上的恐慌旋即在心底蔓延。
和徐归舟的再遇比想象中早。
搬到广沛的第五个月,我正和新认识的朋友边打边闹地从幼儿园里出来。刹那间,我感受到有股视线在注视着我。那视线很熟悉,在过去的每天每夜,都是这样的视线在陪着我清醒和安眠。
我看过去。
几个月没见的徐归舟正站在一辆锃光瓦亮的车旁。他的头发变长了、变黑了。他穿着崭新华贵的衣服,隔着人群笑着朝我挥手。远远地看上去,好看的象一幅画。
我难以压制内心的喜悦,一蹦三跳地奔过去。他连忙上前接住我,稳稳当当地将我抱在怀里。
熟悉的苦橙味再次将我包裹。
那一刻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本该是久别重逢的美好场景,应该双方大笑着说出这几个月里的故事,可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我埋在他的脖颈,呜呜咽咽地问你为什么才来。
糖粉我已经吃完了,你说我吃完就会来见我,可你为什么没有来找我?也不给我们打电话。徐明的电话老是换,可你明明记得我们的号码,为什么不跟我们聊聊天?我想告诉你我在这里认识到了新的朋友,隔壁的爷爷奶奶很随和,楼上的叔叔阿姨每天都很吵,楼底下的小猫小狗很可爱很亲人……我没有挑食也没有偷吃零食不刷牙,我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妈妈找到了喜欢的工作,她每天很累但也很开心。我们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我想说的是,你有没有照顾好自己。还有,我好想你。
徐归舟没有说话。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就象以前每个夜晚哄我入睡那样。我哭累了,慢慢地睡着了。在意识消散的前一秒,我看见那辆车的车门被打开,走下来一个梳着大背头的爷爷。
我还看见车里坐着个很漂亮的姐姐。她看着像冰块一样,冷冰冰的,但是很漂亮。
那个爷爷朝我们走过来。
后面的我就不知道了。我睡着了。
和徐归舟重遇后,就象是中了头彩,生活质量在逐步提高。
妈妈的工作环境也很好。工作越来越清闲,工资越来越高,陪着我的时间也越来越多,甚至于她很快就攒够了首付,在广沛买了套属于我们的小家。
规模不大,但足矣。
徐归舟曾经说我是他的启明星,我问他启明星是什么,他说是指明前路,给人希望的星星。我觉得徐归舟也是我的启明星,不光如此,他还是我的幸运星,是我人生的起始星。
在生活越来越幸福的时候,我们留下了第一张合照。
他从不拍照,是妈妈硬拽着他拍的。
其实我不喜欢画画,但不知为何,徐归舟认为我很喜欢画画,他每次来见我时都会带各种绘本和颜料,以及各式各样的绘画材料。他看起来很开心,我便什么都没说,和他一起在家画画。
其实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做什么都会很开心。
家里堆积的材料太多,怎么也用不完,我就带到学校里继续消耗。大概是我对于没能见到小时候的徐归舟的怨念太深重,导致我画的每幅画都是我臆想出来的小徐归舟。
我画了又画,始终画不出想要的模样。
这天中午,我吃完饭照常躲在亭子里画画。教室里人太多,一旦拿出绘纸就会被很多人围观,吵得我心烦,因此我很少在教室里画。
今天的手感特别好,我感觉我能画出最接近想象中的小徐归舟。就在我勾勒着画中人的脸时,突然伸出一只手抢走了我的纸。
我呆了下,抬起头。
面前站着五个人,都是班上最调皮捣蛋的那帮人。抢走我画纸的是这帮人的头头,每天不是揪班里女孩的头发就是搞坏她们的东西,还喜欢开黄腔、开老师的玩笑。他家里很有钱,给了他无法无天的资本。
这些行为令我感到恶心。我语气不好道:“把东西还给我。”
“凭什么你让我还我就还?”男孩翻了翻我的纸,“你一天天的在班上就画这些破东西?难怪没人肯和你玩。喂,看在你还挺漂亮的份上,要不要跟我在一块?”
“被我们老大看上你就偷着乐吧!”有人附和。
这群白痴在说什么?
我根本听不进后面的话,狠狠地把手中的笔砸过去:“你说谁是破东西!”
我愤怒到了极点。他凭什么这么说?他到底凭什么这么说徐归舟?他的父母难道没有教育过他什么叫做礼貌廉耻吗?我要撕烂他的嘴巴,让他道歉。
我也这么做了。
我从树底下捡起一根粗长的棍子追着他们打。几个人一会儿捂着肩一会儿捂着屁股乱跑,有人也捡起一根树枝朝我冲过来,被我一棍子打断,他呆呆地看着,在我的乱棍连击中哭嚎着跑远了。
至此,只剩下那个领头的混帐还在坚持。
他捂着脸,龇牙咧嘴道:“我还你我还你!我道歉我道歉!你别打了!”
我没有再靠近,举着棍子说:“把东西放下,跟他道歉,然后滚。”
他点点头,把纸放在地上。然后,我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我心中一惊,猛甩棍子说:“你——!”
火星在我眼前迸溅。
“去你妈的,老子才不会道歉!你个没爹的贱人给老子等着,看我不弄死你!”他边骂边跑远。
我没有去追。
我呆呆地望着满地灰烬。燃烧的速度太快,我踩了半天,也只保住几张被烧得只剩下一半的纸片。
画纸上的人脸被脚印复盖,原本清淅的轮廓变得模糊,象是被盖上一层玻璃。我想起那年的遗体告别仪式,“噗通”跪在地上。
在我十二岁的这年,我不得不接受“徐归舟已经死了”这件事。
徐归舟曾经说过他会一直陪着我。
他食言了,是个骗子。
我倒宁愿他是个骗子。
我期望他能象四岁那年突然出现在幼儿园门口那样出现在我的眼前,然后告诉我这一切都只是个玩笑。他在愚人节出生,开玩笑很正常。我不会指责他,不会辱骂他,我会抱着他哭,让他再也舍不得走。
可我把糖果磨成粉吃了两年,也没能见他一面。这个狠心的骗子,连梦里都不愿意出现。
我捂着脸,嚎啕大哭。
这一刻,我终于意识到——
生命的长度脆弱得比纸还薄。
那时候总是在想明天、想未来,只道路途遥远,时光漫长。谁知明日无明日,往后无往后,离别只在眨眼间。
突然间好恨。恨天地不仁,恨万物不公,恨生活将你磋磨,恨命运予你苦难,恨你我相逢相遇难共生。
你为什么要救她?你明明可以不救她。你为什么不躲开?你明明可以躲开。你怎么舍得欺骗我?你怎么舍得丢下我?你怎么舍得抛弃我?你怎么舍得伤害我?你怎么舍得这么做?
徐归舟,我恨不得和你一起死在那场事故里。
我忽然想起几年前,徐归舟曾经望着空中几颗碎星说:“我们逃走吧。”
我问:“逃去哪?”
他说:“逃到有妈妈在的地方。”
我很困惑:“妈妈就在这里啊。”
妈妈在工作,晚上就会回来了,为什么要逃到她那里去?
徐归舟笑而不语。
我后来才知道,那天晚上是赵雨琴去世的前一天。
原来命运早就在暗中宣告了未来,只是身处旋涡里的人不明了。
也许他是在思念母亲,也许是母亲在想念儿子,也许……徐归舟是想要和家人一起远离世间的喧嚣,偏安一隅,慢慢生活。
他十六岁留下的公证遗嘱,他在妈妈检查出胰腺癌的第三天留下的公证遗嘱,以及躲避拍照的行为,其中隐藏的含义我终于明白了。
我当时就该发现的,在他来找我的那天就该发现的。为什么会没发现?
为什么会忽视他眼底的青黑?为什么会忽视他僵硬的笑?为什么会忽视他偶尔空洞的眼神?为什么会忽视他身上的华贵衣服?
徐明根本不可能会在他身上花钱,徐明宁愿把钱丢给乞丐也不会给他,徐明只会在折磨里施舍他一点爱。徐归舟能在那个时候穿上那种衣服,只能是……徐明真的把他卖了。
为什么会没发现?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发现?被幸福浇透的我,居然没发现。我竟然没发现。
当纯粹的爱被自身的痛苦和麻木侵占时,爱意就成了毒药。他对我们的爱越深,自己就越痛苦,想要得到解脱的心情就越深,就越会担忧被留下的人。他在无尽的痛苦和折磨中崩溃。
他试图自救,试图寻求他人的帮助。
但我那时没能听出来。于是,我永远的失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