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归舟接过替换衣物,一路带水滴雨地闯进浴室。随着那道门被掩上,四周倾刻间变得很安静,偌大的客厅显得空旷万分,连带着空气里的寒意都丝丝缕缕地缠绕全身。
楼藏月看着地板上从门口蔓延攀升的水迹,溅出的星星点点仿若天边炸开的绚丽烟火,又象是渗进沥青路的曼陀罗花。
她仍有种头重脚轻、身处幻梦的虚假感。目光掠过玄关处湿哒哒的板鞋以及冰箱里排列整齐、精致漂亮的饺子里混合着奇形怪状的“动物饺”时,她忽地笑起来。心脏恍若被泡进橙子气泡水里,密密麻麻的酸甜沸腾着将她裹挟,以至于连呼救的念头都不曾升起,只想溺死在这场波涛中。
她控制着呼吸,颤斗的脊背抵着冷硬的墙。视野浑浊,她意图平复情绪,僵持许久,却被从天而降的一滴水打破平衡。
楼藏月捂着脸,却阻挡不了逐渐被浸染的双手。眼泪从指缝溢出,砸向地板,碎出破裂的花。
身躯失重似的下滑,她蹲在墙角,头埋在膝上,呜咽在喉管里滚了一圈才敢跑出来。耳朵嗡鸣又觉胸闷气短,她有点儿喘不上气,一如十年前听闻他的死讯。
……
徐归舟吹干头发出来时,正好看到楼藏月懒洋洋地陷进沙发里。
外套躺在扶手上,修身的白衬衣被她松开两颗纽扣,显出突起的锁骨和莹白的肌肤。黑发蓝眼的人笑盈盈看过来,摇了摇手里的手柄,柔声道:“要不要玩会儿游戏?”
徐归舟毫不客气地往旁边一坐,不客气到身边人整个都抖了两下。
“你玩蹦床呢?”楼藏月好笑道。
“今年才八岁,多担待多担待。”他涎皮赖脸地抄起茶几上的手柄,“楼总今天不工作啊?”
“今天休息,而且我又不是工作狂,这么卖力干什么?”楼藏月点了几下,选择胖乎乎的企鹅做角色。
“那我也不是学习狂啊,为什么要这么卖力的学习啊?”徐归舟挑挑拣拣,选了只恐龙,“这什么游戏啊?看着像做饭的。”
“是做饭的。”楼藏月说,“你好好学习,到时候来我公司上班怎么样?”
“不要啊,我感觉我这辈子不是上班就是上学,好不容易盼到我妈出头了,我就不能当个混吃等死富二代吗?”徐归舟哀嚎道。
“你啊你。”
“干嘛干嘛?我既不创业也没有费钱的爱好,简直是二十四孝富二代好吗?”
“我也没有指责你啊。”楼藏月笑了笑,“你说你现在在二附中上学?”
“对啊,跟谢晚亭一个班。”徐归舟才说完,就看到屏幕里的企鹅把刚做好的菜连盘子一块丢水里,他不可置信道,“楼藏月你干嘛?砸我们店招牌啊?”
“……手滑,我重新切。”楼藏月随口道,“那谢晚亭她认出你了?”
“是啊,不如说想认不出来才比较难吧?”
楼藏月不说话了,她手上操作着,眼睛望着屏幕,看起来在认真玩游戏。
“她不会告诉谢不辞的。”徐归舟平静道,“我也没打算去见她。”
她沉默片刻说:“你就这么信她?”
“与其说是信,倒不如说是第六感吧?”他笑嘻嘻道,象在说真话又象在说假话,“你们女生的第六感很准,我们男的也不差啊……唉唉唉着火了着火了,楼藏月咱们家的灭火器呢?唉唉唉糊了糊了!”
“在这在这……唉上错菜了!徐归舟你别撞我啊,完了完了灭火器呢灭火器呢?”
“哇,零颗星耶!”
“……”
劈里啪啦的游戏音效伴随着癫狂的喊叫,被帘子罩住的别墅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屏幕上的暂停页面显示许久,徐归舟收起手机,偏头看向倚靠在肩头熟睡的人。
蓬松的黑发遮住面貌,雪松气混着苦橙飘过来,他此时终于分清了,却没有解题后的愉悦,只觉满腔苦涩。
徐归舟小心地把人抱进怀里,轻手轻脚地爬上二楼,推开书房旁边的门。
他知道这里是楼藏月的卧室——门把手上挂着的钥匙里扣着只小熊,楼藏月很喜欢毛茸茸的物件,她常用的物品上总是要贴或挂着这些。
他没开灯,怕惊醒了梦中人。
好在大小姐的卧室整洁干净,徐归舟畅通无阻地把人放在床上,正欲离开时,忽然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抓住手腕。
他停在原地,轻声说:“楼藏月?我吵醒你了吗?”
“……能不能、别走?”她松松地拉着,似呢喃又似请求。
徐归舟趴在床边:“楼藏月?”
黑暗里看不清模样的人凑上来,软软的脸颊粘贴微凉的手,象是护食的猫儿,仿佛只要圈着这只手就可以留下他。
“别、别走……”
埋过来的头蹭出一抹潮湿,黑发如蛛网般环绕着,不知是想要诱捕猎物还是自甘任人摆布。
徐归舟一声不吭地看着她,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几年前的盛夏。
彼时他初来乍到,生怕出现半点差错而让谢家厌烦,但他再如何小心也还是惹怒了大小姐,因此被罚到院里拔草。
他那时穿着不合身的新衣服窝进草堆里,顶着灸热的太阳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满院子的杂草拔完?
直到汗水糊疼双眼,徐归舟悲凉地看了眼望不到尽头的院子,累得瘫倒在地,心说明年的今天大概就是他的忌日了,希望徐明念及他们十二年的父子情分能给他烧点纸,买不起房倒没什么,最起码别让他在地府里饿肚子。
死前做饿死鬼,死后还是饿死鬼,这人生未免也太凄惨了。
他望着蓝天畅想不久到来的鬼生,馀光里注意到一抹亮晶晶的灿色,他顺着看过去,发现谢家三楼的窗口冒出一颗金灿灿的头,正睁大眼睛望过来。
微风吻过长发,在碧空下熠熠生辉,扬起声势浩大的蜂忙蝶乱。
徐归舟那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原来童话故事说的是真的。
高楼之上困着公主。
但遗撼的是公主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他也不是翻山越岭的骑士,只是个被卖过来的无家可归的小“乞丐”。
他救不了公主,公主也不需要他救。
回忆里的公主而今染上黑发,所有的灿光化为浓夜里的残思。
徐归舟撩起她的长发,叹息般道:“楼藏月,为什么呢?”
睡梦中的人不会回答,只会眷恋地靠近。
他趴在床边良久,眼睛慢慢阖上。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人睁开眼。
窗帘的遮光性很好,拉上后满室昏暗,楼藏月慢慢支起身,在夜色里描摹边上的人。
男生睡得很熟,呼吸平稳。
楼藏月伸手探鼻息,似有似无的温热呼吸打在指间,让她一时分不清虚实。
目光滑过他中断的左眉,而后她将头抵在一旁,心跳随他的呼吸一同鼓舞。
她闭上眼。
褪色泛黄的相片不知何时悄悄染上艳色,岁月失序重构,景物变幻莫测,她又站在初春的开端,望着面前人站在树影下朝她扬起明媚的笑脸。
“生日快乐,徐归舟。”
楼藏月的气音近乎揉进夜里。
“——还有,欢迎回来。”
一句话被翻来复去地堵在喉管,聚成泥块又碎成细沙,长年累月的附着在软肉上,吐不出吞不下,形成一场晴天朗日之下的凌迟,任由血肉剐蹭出斑驳,在疼痛中厮磨。
生命在雨季新生,于是蝉鸣悠长,初夏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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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身体欠佳,明天争取给大伙补上。
问风不睡觉啊问风不睡觉,你就是不睡觉,也得让大伙看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