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束如花般铺盖在天花板,边缘光又象水面里的气泡,虚虚地笼罩住整间书房。
在飘着冷的空间里,徐归舟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喘息和心跳,若不是掌心的手腕正将脉搏微弱地传递过来,他几乎要错以为楼藏月才是那个死而复生的活死人。
他听不见她的呼吸和心跳。
太安静了,就象她接触到的世界。寂静、沉默、空无一物。
贴在脸上的手很凉。拇指和食指在皮肤上摩挲、打转,馀下三根指头框住耳朵,描摹着轮廓,轻轻地、柔柔地,仿佛在触碰吉光片羽,以至于让他感受到轻微的痒和颤栗。
两具冰冷的躯体在不透光亮的暗里摩擦出模糊的热意。
他分不清这热是来自于他的耳还是她的手,也许都有。他不敢松开也不敢推离,艰难地用单只手比划:“楼,你现在清醒了吗?”
身旁的人毫无反应。
黑发很好地隔绝了探究的光线,徐归舟看不清她的脸,自然无法辨认出表情。几番斟酌考虑之下,他掏出一张纸,试探着伸过去。动作很慢,大有一副“只要你露出丁点儿不乐意的情绪我立马就停下”的意味在。
但楼藏月没有拒绝。
于是他撩开细软的长发,将纸盖在她脸上,湿润随即浸透了指腹。
徐归舟暗叹。
刚刚借着弱光看了眼,果然没戴助听器。
他正思虑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时,又有一只手握上来,凉凉地贴在手腕处。原先被他握住的那只反手将他抓住。
徐归舟心说好家伙,这下子完全被切断沟通的桥梁了。
身旁的人低低道:“……徐归舟?”
“恩?是我。”他下意识回。
难不成现代医学已经把她的耳朵治好了?可看刚刚的样子不象啊。总不能是陷进自己的世界无法自拔了?这是不是精神病里的一种?
他正胡思乱想着,旁边的人又说:“你在说话吗?我没戴助听器,听不到……对不起。”
徐归舟摇了摇手,想告诉她既然听不见就松手,他好打手语交流。
但不知道楼藏月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他一摇手就立刻加重力道,象要把他牢牢拴在身边,又怕攥疼了,到底没用太大劲,却很难挣脱。
“你今天是来怪我的吗?”楼藏月说,“以前喊你,你总不回头看我。”
纵使听不见,她仍然能控制音调说出清淅的话。
徐归舟在心里直呼冤枉,他哪里做过这种畜生不如的事?都说了不要把虚假徐归舟的错按在真的徐归舟身上,简直没有天理啊。
“想听你说说话,但松开的话,你肯定又要走。”她喃喃道,“我不是故意弄坏项炼的,你不要骂我,好不好?”
项炼?
他什么时候给楼藏月送过项炼?
还没等他从记忆里翻找出线索,身旁的人忽然把头埋在他颈窝,细软的头发钻进领口磨着肌肤,将耳上的痒扩大领土。
“……别走得太早,能不能稍微陪我一会儿?”她说,“就一会儿,好吗?”
明明贴得这么近,她说的话却象是从扭紧盖子的罐头里发出的,那么模糊,仿佛被秋分的蝗虫咬得支离破碎,又仿佛是满地杂乱不堪的纸张。
真冷啊楼藏月。他想。
连呼吸都是冷的。
徐归舟已经不知道是他“存在感”太低导致的温度失调,还是她的呼吸本身就是冷的,从低温的躯体里呼出冷气好象也不是难以接受的事,但是太冷了,近乎要和他融为一体。
随后他感觉到脖颈处传来潮湿的温热。
埋在那处的头正微弱地颤动、无声地诉说。
窗外晴空朗日,屋内细雨连绵。
这么冷的人,原来还会流出这么烫的泪。
清清浅浅的雪松环绕在鼻尖,徐归舟还闻到若有似无的苦橙气。他分不清了,分不清是自己身上的还是楼藏月身上的,也许两个人都有,也许是从他身上沾到的。
他分不清。
他很想做点什么,但被楼藏月握着手腕,他不敢太用力地挣脱,只好退而求其次,轻轻拍打她的手以作安抚。
楼藏月的躯体里象是埋藏着烈火,一整片的荒原都被燃烧出浓烟,裹挟着要将人焚烧殆尽的气势落在他身上,撕咬着破损的身躯。
不知过了多久,大雨停歇、烈火焚烬,肩上的人渐渐停止颤斗,反而跟猫儿似的蹭着脖颈,象要埋到深处,寻求安身之所。
徐归舟见她情绪稳定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挣脱开,在对方的怔愣中捡起躺在地上的手机,到处找助听器。
最终在书本倾倒的书桌上找到。
他连忙给人戴上,怕她听不清,还把手放她耳后当扩音:“咳咳,楼藏月同志你好,请问楼藏月同志听得见吗?”
盈满水光的浅蓝瞳此刻如大海般深邃,她茫然地看着眼前人,隐隐约约的星光浮现在海面上。
她慢慢点头:“……听得见。”
“楼藏月同志好久不见,我是徐归舟,不知道你还认不认得出我啊?”他笑道,“是真货哦,你不信的话可以掐自己一下。”
见她真伸手要往自己腿上掐,徐归舟赶忙拦下,哭笑不得道:“不是,我开玩笑的,你怎么还真想掐啊?你刚刚都抓着那么久了,还觉得是假的啊?”
楼藏月望着他,伸手戳了戳他的脸:“真人?”
“真人哦。”他笑眯眯道,“是会感到冷会觉得热的真人,是要吃饭要喝水要晒太阳的真人哦。”
眼尾喧染的薄红映在瓷白的脸上,楼藏月看了许久,就在徐归舟快沉不住气时,她笑了。恰如落花飘进池,荡起的涟漪勾着水底的锦鲤腾跃。
她慢慢地靠过去,揣摩着他的神色。只要徐归舟表现出半点拒绝的表情她就会立刻停止这次越矩的行为,她不确定这个人会不会容忍她。
徐归舟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身上的衣服被她哭得皱皱巴巴,但他老神在在地跪在那,完全不在乎,那双琥珀瞳直直看着她,成为这间暗室里唯一的亮光。
他们之间相隔的距离只有一臂之遥,可楼藏月爬了很久,膝盖慢吞吞地在地板上推进。就在徐归舟想自己靠过去时,她将头埋在他的心口。
这一刻,两颗心脏在热烈地拥舞。
“你瘦了。”楼藏月说。
“没办法啊,要上学的嘛,每天动脑谁不瘦啊?”徐归舟说。
“你头发变短了。”
“是啊,怎么样?是不是把我无法掩藏的帅气都表现出来了?”
“……”
“好久不见啦楼藏月,不欢迎我回来吗?看在我衣服都被你哭烂的份上,要不要赏个笑给我?”
“……欢迎回来。”楼藏月说。
她在他的心口吐出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