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铄的绿灯迅速变黄,自知无力回天的车辆踩下刹车,排成一条长队。
祝卿安也是其中一员。但相比其他人百无聊赖地聊天听歌回消息,她正象个傻子般望着后视镜。里面的车长得仿佛横亘古今的天龙,一望无际,只有高楼大厦的华灯在不知疲倦地陪它一年又一年。
站在路边目送她的人早已化成比尘埃还小的颗粒,再也看不到。
祝卿安迟钝地想,她总是这样看着徐归舟。
趴在窗台上,看着离开家门的徐归舟愈走愈远、愈远愈小,直至化成天际的流星;坐在大巴上,越过窗看着仰着脸望她的徐归舟站在原地,瘦弱的身形随着颠簸的车身变为粘在窗户上的,既擦不净也抠不掉,必须用锋利的平铲用力地刮才能去除的黑点……
她身体僵直着,记忆如烟飘向远方。
那时的她和祝秀美租住在老小区里。那里只有两幢楼,背靠着一整条街的店铺,再旁边是公路。老小区隔音不好,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总在深夜将她惊醒;楼上的夫妻时常吵架,摔碗砸锅层出不穷;街边偶尔也会有人发神经地大喊等等。
老小区有很多很多的缺点,但妈妈每天都会回家,缺点就不再是缺点,它成为了和妈妈平日里的闲聊。
她会告诉妈妈汽车的鸣笛是什么样的频率;会告诉妈妈楼上的叔叔阿姨是两条有点凶但很善良的老虎,因为他们在看到她时总会送上特别好吃的零食;会告诉妈妈人类其实是小鸟,俗话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他们大晚上就开始起床吃虫。
妈妈听了则会温柔的笑笑,说宝宝你真是一个可爱的小笨蛋,等哪天有空妈妈带你去检查智商。
哦,妈妈说的话好高深,她听不懂。
祝卿安那时最期待节假日。
不光妈妈会呆在家里很久,哥哥也会回来。
哥哥在外地上学,又要照顾前爸爸,所以他每个月都只能回来一趟。但放假了不同,哥哥会隔三岔五地来,有时两三周就过来一次,有时今天见过了,后天又来了。
为了保持期待,哥哥会告诉她自己会在哪天过来,但不会说时间,可能是上午也可能是下午。
在得知哥哥今天会过来的消息,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会觉得特别开心,连带着马路上疾驰而过的车辆,她都觉得是一辆辆特别好看的花车。
得益于老小区的隔音不好,当有人走在楼梯间时,空荡的回声便会传进客厅,她会通过每个脚步落地的轻重缓急来判断那个人是不是哥哥。
哥哥的脚步声是慢悠悠的,有点儿沉,因为他每次过来都会带很多东西。
等熟悉的声音传进耳,祝卿安会立即放下手中的笔,然后躲进床底、窗帘后或是衣柜里,用手捂住嘴巴再屏住呼吸,静静地等猎手进来。
伴随着“咔哒”的开门声,她听到塑料袋沉沉压下来的声音,紧接着是哥哥的呼唤:“卿卿——卿卿?卿卿你在吗?”
外面的人开始推开一扇扇门:“卿卿你在这吗?不在啊。那会在这吗?居然也不在。”
她偷偷地笑,觉得妈妈说的不对,哥哥才是笨蛋,他每次都要到最后才会发现她在哪。
直到房门被推开,哥哥的声音也变得清淅:“卿卿是在这里吗?”
她立马闭上眼,把自己埋进衣服里。
随后柜门被打开,她听到哥哥戛然而止的声音:“找到……”
她感觉到那个瘦瘦的阴影俯下身,之后淡淡的苦橙味驱散衣柜里的熏香,一双手小心地将她抱进怀里,稳稳地带她走。
她无意识地将头往他脖颈处蹭了蹭,悄悄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在心里偷笑,心说哥哥是大笨蛋。
哥哥轻轻拍打着她的背,笑音滚进角落。
过往像向日葵,璨烂明媚,但祝卿安却在一遍遍的回忆里才慢慢觉察出其中的深意。
这个看起来只是小孩子突发奇想的捉迷藏游戏,实际上是在传达一个讯息。
那个讯息是——求你看着我。
是乞求、是哀告、是挽留。
求你不要走,求你留下来。
可她是留不下他的。
徐归舟是风、是纸鸢、是放筝人。
他不受拘束,永远翱翔,天地只是停歇的篝火,他会飞往更高处。
祝卿安只是一根线,一根连接他和世间的、随时会断裂的、纤细的线,没办法带他远游山海、踏遍洞天。
等他回来和送他离开。
这是她过去、现在、未来,有且仅有能做到的事。
她没办法留下他。
就象留不下夏天的雪、脱壳的蜗牛、凋零的假花。
她永远没办法留下他。
红灯灭,绿灯亮。修长的手握紧方向盘,力度大到近乎要陷进去,最好掐得粉身碎骨才足以将这满腔情绪宣泄。
但她最终只是缓缓激活车辆,象以往的数次沉默,任由抽噎的呼吸消散在发动机的轰鸣里,妄图将一切掩埋在飞扬的尘埃中。
后视镜清淅地倒映着澜江,一颗黑点粘在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