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归舟是一本老旧褪色的画册。
泛黄的纸张模糊了稚嫩的笔触,轮廓消散在经年累月的翻看中,指尖杂糅着五彩缤纷、天马行空的色调。被漫长的雨季淋湿,再经历烈阳的暴晒,最后变成一本皱皱巴巴的、看不清原貌的画册。
每页都杂着阴冷的、潮湿的苦橙味。
是腐朽的、粘稠的、混着霉味儿的气息,仿佛连骨头都烂了。
墓园周围的树总是又细又直,每根枝桠都象是抹着层厚厚的油彩,吸着阴气长成的叶片儿翠得似梦似幻,郁郁葱葱地挡了一整张天的光,在春蝉凄切的时分里描摹着冷的轮廓。
烛火在雨夜里摇曳着身姿,浓墨般的天并没有被它的光芒所震慑,反而张牙舞爪地试图吞噬它。撑伞的人为它蔽去大半狂风,手机亮起微弱的光,里面传来女人絮絮叨叨的嘱咐,正陪它一同抵抗这场来势汹汹的雨。
崂川今年暴雨连绵,如今已三日整。
空气里的冷气越过衣服渗进肌理,祝卿安把摄象头对准墓碑,另一头的人便看不到她的表情。近乎空白的、冷漠的、阴郁的表情。
心跳在雨里沉默,她细细扫过用金漆刻画的姓名,目光顺着滚落的水珠停在一行白字上:“见我不必携礼,笑与野花即可。”
她的嘴角扯出没温度的笑。
春去秋来、日升月落,又是一年四月一。
徐归舟今年已二十又八。
前半生流离失所,后半生困滞一隅,曾梦想走遍大江南北的人在身死道消之际是灵魂自由,还是披枷戴锁?
祝卿安静静看着矮矮的坟茔,一时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是该祝他二十八岁生日快乐,还是祝他十岁生日快乐?是要说家长里短,还是学校里的琐事?又或是在街头巷尾看到的稀奇古怪的人和事?
好象有很多事都能说,可话到嘴边就只剩下飘散在风里的叹息。
烛火点燃了言语,徒留满地馀烬。
她关闭了麦克风,祝秀美的声音混在风里,而她藏于其下,被雨水打湿。
“徐归舟,我真恨你啊。”
企图忘怀的过去在生活里的每一处都留下刻印,象是躲在暗处伺机而动、饥饿许久的野狼,一旦被它找到破绽,便会毫不尤豫地践踏她、吞噬她。
祝秀美和徐明的分别是必然的。大人决定了的事,孩子就应该学会接受,而不是在离开的那天,她拉着徐归舟的手问哥哥为什么不一起走时,徐归舟摸摸她的头,然后给她一块被砸得粉碎的糖说一周吃一点,吃完了哥哥就来见你。
她那时年幼,不懂得分别的含义,但徐归舟懂。
徐归舟明明可以狠心击碎她的梦,她那时那样小,哭过几回后就不会再纠缠,但他非要陪她延续这场过家家,使这条花路走得崎岖蜿蜒、泪雨常下。
人生多漫长,她们和徐归舟共处的岁月甚至不及他在谢家停留的时间,这段缘分何足挂齿,偏偏被他硬生生拉长,以至于每个人都活得不痛快。
祝卿安咬紧下唇,直到血腥味弥漫口腔才松开。
枯叶被冲刷,右下角的碑文随即显露,一行小字悄悄钻进她眼里:“谁敢偷哭本鬼将连夜登门拜访-”
夜晚象是场阴森森的晚宴,树叶簌簌作响,细雨在伞面砸出沉闷碎响,无数情绪化为齿缝里流露出的平调,掩藏着深不见底的黑泥,她一字一顿,又象是啃噬着回忆的血肉,低声呢喃道:“……为什么不来见我?”
每一段光怪陆离的梦里,从来没有你的身影。
……
…
“在想什么?”
刺人心脾的冷粘贴面颊,祝卿安回过神,没好气地接过:“在想怎么把你举报给研究院。”
她垫上一张纸,将冰水轻轻按压在肿痛的眼睑上。
“不要啊,行行好吧小祝大人,我最怕疼了。”徐归舟笑着说,“你眼睛怎么回事?”
“干眼症,去年刚得的。”祝卿安感受着冰凉碾过灼烧,“现在真把眼睛看坏了,她没事就逮着这事说我。”
“谁让你上赶着给她送由头?”徐归舟快速搜了搜征状和缓解方法,“你这个有事没事就得出去走走,别一天到晚呆家里看手机玩计算机,也别老熬夜,晚上早点睡……”
祝卿安感觉自己象是在看一本连环画,里面的人物正流畅地进行每步动作。由于画得太过仔细,她甚至能够看清睫毛颤动的频率。
尤如无声的飓风席卷而来,身旁的行人和车辆渐次消散,高楼和街道接连蒸发,脚下铺展出无边无际的白,复盖了漫山遍野。
“徐归舟!”祝卿安慌张地喊道。
在空荡荡的世界里,有个人朝她扬起笑脸:“怎么啦?”
那一瞬间化为虚无的万物重燃生机,可所有的一切都象是被加之了滤镜般看不真切,只有声音在被无限放大,咚咚咚地敲打耳膜。
模糊的天地间,只剩眼前人是清淅的。
她下意识地握紧手,却听见一声冷嘶。
祝卿安回过神,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抓住了徐归舟的手腕,尺骨戳着掌心,象是在传递主人的疼。
“你还好吗卿卿?”他面上不显,担忧道。
“……没事。”她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刚刚你变成了非常恶心的蜥蜴人。”
徐归舟很快反应过来,有点气笑似的:“你啊你。”
祝卿安从小就喜欢游荡在自己构建的世界里。一旦在讲话过程中发现她目光涣散,那就代表她又在幻想一场盛大而又瑰丽的冒险故事。
并且根据她对讲话内容的喜爱程度划分,主讲人将会在故事里扮演正反派、配角、小怪甚至是花草树木鸡鸭牛羊等等。只有你猜不到,没有她想不到。
徐归舟在她的故事里扮演过威风凛凛的骑士、昏庸无道的领主、阴险狡诈的牧羊人……这倒是头一次担任兽人。
话说蜥蜴人算兽人吗?
“我那么关心你,你还把我想成这样,心寒啊心寒。”徐归舟抱臂,唉声叹气道。
祝卿安撇开视线:“……所以这不是想把你救回来吗?”
“我还得谢谢伟大的造物主喽?”
“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
“给你谦虚上了。”徐归舟说。
“哦,那确实比不上和女同学同居的人,我根本不敢和男同学同居呢。”祝卿安淡淡道。
“什么同居?那是借宿!寄宿!是纯洁的异性交往!”徐归舟低声说,“而且有家长在!完全没有不纯洁的事件发生!”
……这句话好嘴熟,他早上是不是才说过?
“我只是开个玩笑,你不要这么着急啊。”祝卿安笑笑。
“你平白无故污人清白,我肯定要急啊。”
徐归舟心说你那是在开玩笑吗?你那是想把我当玩笑送进警局的表情。
他装模做样地咳了声:“总之你要照顾自己的眼睛,你也不想自己年纪轻轻就瞎了吧?不过也好,到时候我就能正大光明的往你饭里加芥末了。”
祝卿安:“?”
祝卿安道:“我是盲了又不是鼻子坏了,看不见总能闻得到。”
徐归舟阴恻恻地笑:“等你感冒的时候放,那时你鼻子总不能是好的了吧?”
“……”
这人真干得出来这畜生事。
“你和别人同居,还能顾得上我?”祝卿安说。
“都说不是同居,是借宿……”徐归舟无力反驳。
“我的意思是,”祝卿安拿下水瓶,捏着被湿透的纸巾,“你要不要搬回家,跟我们一起住?”
穿着深蓝色衬衣的人望过来,沿着瓶壁滚落的水珠打湿了她的脸和衬衣,滴滴点点的深色如花般绽放在衣领。她眉间散落着春日红桃似的浅淡笑意,深褐色的眼瞳仿佛多了几分盛开的灿意。
但她的嗓音带着微微的涩,像没熟透的桃被急不可耐的旅客摘下,齿间弥漫的酸苦,又象是苦橙与生俱来的烈。
徐归舟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