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贾政与贾赦哥俩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措辞之际。
杵在王夫人身后的凤姐儿却忽然上前半步,脸上惯常的堆起明媚又得体的笑容,声音清脆地接过了话头。
“回李公公的话,可真是不巧了!芸哥儿原本是在府里的,只是前些日子,城外铁槛寺那边缺个得力的人手照管,我看那孩子做事稳妥,人又机灵肯干,便禀明了老祖宗和太太。得了她们的应允之后,便派了他去当个副管事。毕竟是自己家的孩子,能干嘛,就得多担待些多历练历练,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贾芸不在的原因,又暗示了贾府对贾芸的“重用”和“栽培”,一双丹凤眼更是悄悄观察着李太监的神色。
果然,李太监听了,那脸上的褶子都笑的更深了些。
“二奶奶说得是。贾公子年纪轻轻,却沉稳干练。字写得好,心思也巧,这些千岁爷也是夸赞的。不瞒各位,昨日万寿节,贾公子为千岁爷抄录的经书,以及……附上的一些机巧图样,深得圣心。陛下看了都十分欢喜,因此千岁爷心中高兴,特地要赏了贾公子一件宝贝。”
“宝贝?”坐在贾母身边的宝玉听得入神,忍不住脱口而出,“什么宝贝?在哪里?”
他素来对这些新奇事物最好奇。
“宝玉!不得无礼!”贾政立刻呵斥,王夫人也连忙拉了他一把。
贾母看到宝玉那猴急的模样脸色更是难看,这混世魔王究竟是谁宠出来的?
李太监却不以为意,反而看着宝玉笑了笑:“这位便是衔玉而生的宝二爷吧?果然天真烂漫。”
他随即转向众人,语气平和却带着深意:“至于赏赐何物,千岁爷说,早已交给贾公子了。咱家此来,主要是传千岁爷一句话:那件东西,贾公子留着便好,不用还了。”
李太监的目光再次扫过贾政、贾赦和王熙凤:“千岁爷还说,贾公子是难得的人才,望贵府……多多看顾。”
说完他便在贾政等人连声的挽留和恭送中,带着人飘然离去。
而荣禧堂厅内,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那李太监看似只是来传句话,实则每一句都意味深长!
“陛下欢喜。”
“千岁爷赏赐。”
“多多看顾。”
这分明是信王在明明白白地告诫贾府众人——贾芸,是信王看重的人,是简在帝心的人,你们以后掂量着办!
正当众人沉默不语之际,只听“哐当”一声脆响,竟是贾环不小心碰翻了面前的茶杯,残茶正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往下淌。
“没用的东西!”贾母正满心烦躁无处发泄,见此情景立刻厉声斥道,“毛毛躁躁,一点规矩都没有!可见平日里你姨娘是怎么教你的!”
贾环吓得脸色发白,嗫嚅着不敢言语。
赵姨娘被吓得站起身来,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却也不敢分辨。宝玉、探春、黛玉等小辈见贾母动了真怒,一个个都摒息凝神,低了头不敢出声。
而坐在角落里的李纨,见状忙将正探头探脑的贾兰揽入怀中,轻轻在他小屁股上拍了一下低声道:“好生坐着,不许闹。”
贾兰乖巧地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动。
李纨面上平静,心里却是一叹:“老太太这分明是心里不痛快,拿着环儿作筏子迁怒呢。”
她不由得想起先前,自己见贾芸母子日子艰难,悄悄让素云送了些东西过去。
彼时不过是心存一念之仁,如今看来竟是歪打正着。那贾芸得了信王青眼,若是日后考了功名,这前程怕是难以限量。
而自己那点微末相助能结个善缘,总归不是坏事。
她这边暗自思忖之时,厅内却无人再敢动筷出声,只馀一片压抑的寂静。这家宴至此算是冷场了,但贾政心中却继而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欣慰。
“幸甚,幸甚!果然赌对了!芸哥儿竟真能得信王如此青睐!此乃我贾府之幸,祖宗庇佑!”
他捻须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斗,只觉得先前对贾芸的些许照拂,如今看来真是再正确不过的决断。
身为工部员外郎的贾政淫浸官场多年,虽不指望一次青睐便能使得偌大的贾府重振威风,但简在帝心却已成定局。但凡贾芸能考取功名,假以时日之下,未必不能一飞冲天。
王熙凤则侍立在贾母身侧,丹凤眼中精光流转,心中亦是暗喜。
“好!这步棋走得妙!当初保下他果然是极对的!有信王这档子事,贾芸便是我手里一张极好的牌!细算荣府中人,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若没个称心的帮手,倒是教人头疼的事情。”
她已经开始盘算如何更进一步将贾芸笼络在自己麾下。
贾赦则是后怕与庆幸交织,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侥幸!侥幸昨日去了那一趟,送了书,示了好!若真个得罪了他,断了信王这条路……”
他不敢再想下去,但攀附信王的心思却愈发活络了起来。只是想到那三清观中的娇俏小女娃,他的心头却又象被猫抓了一般痒痒的。
贾母顿时便失了胃口,那胸口也觉着愈发堵得厉害了。又看着众人心思各异,她只觉得刺眼。
风光是他们的西廊下的,与我何干?与我的宝玉何干?老祖宗重重地将佛珠拍在桌上,脸色铁青。
邢夫人则是纯粹的羡慕嫉妒恨,酸溜溜地低声道:“真真是走了狗屎运……”
王夫人捻着佛珠装菩萨,看着明面上不动声色,但心中却也是波澜起伏。
既有对这事的惊诧,也有一丝悔意,若当初下狠手……但她很快将这念头压下,只是心中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宝玉却对方才李太监说的那“宝贝”仍旧念念不忘,悄悄拉过探春的袖子低声问:“三妹妹,你说芸哥儿得了什么好宝贝?定然有趣得紧!”
探春哪里知道?只是自个儿心中也对那位仅见过几面的远房侄儿好奇到了极点。
这贾芸,究竟是何等人物?
连侍立在后方的袭人、晴雯等丫鬟,也忍不住交换着眼色,低声议论起来。
袭人想的是:“这芸二爷果然是个有造化的。”
晴雯则心直口快:“哼,看来是个厉害角色,连王爷都惊动了!”
这顿饭,看样子是再也吃不下去了,贾母第一个站起身。她只是冷冷地丢下一句:“我乏了。”便由鸳鸯扶着先行离去。
馀下众人也心思各异地散了席,只留下满桌几乎未动的珍馐和满堂挥之不去的压抑。荣宁二府这潭深水,因贾芸这条突然跃出水面的锦鲤,再度被搅动得波澜四起。
贾政回到书房后,当即命赖大亲自套车,火速赶往城外铁槛寺,将贾芸接回府中问话。
于是贾芸回到荣国府后就直接被引到了贾政的梦坡斋。
书房内檀香袅袅,贾政端坐在太师椅上面色严肃,颇有点不怒自威的架势。
“孙儿给政老爷请安。”贾芸规规矩矩地行礼,一路上听着众人的低语,心中对此次召见的缘由已然明了七八分。
“恩,起来吧。芸哥儿,今日信王府派人前来,说王爷先前已赏了你一件宝贝,让你不必还了。”贾政缓缓开口,目光怔怔地落在贾芸身上,“那宝贝可否取来一观?”
贾芸闻言思忖后才明白了原委,接着从怀中取出一个软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赫然是那枚羊脂白玉螭龙佩。
那螭龙盘绕着的羊脂玉佩在书房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温润生辉,一望便知绝非凡品。
“便是此物。”贾芸将玉佩呈上,“当日那位公子……不,信王千岁,将此物押做订金。”
贾政接过玉佩仔细端详着玉佩的质地和雕工,脸色也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他是识货之人,更认得这玉佩的来历!这乃是先帝在位时,特意命内府工匠为几位皇子打造的。
如今时过境迁,当年得到玉佩的皇子或早夭,或病故,仍在世的,且玉佩仍在身边的,恐怕只剩下当今皇帝和信王了!
这哪里是什么普通的赏赐?这分明是信王将自己极为珍视的信物,赠予了贾芸!
其中蕴含的信赖与期许,远超金银珠宝!
贾政握着这枚小小的玉佩,心头百味杂陈。
既有为家族可能因此获得奥援的欣喜,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夹杂着些许嫉妒的酸涩——他贾政为官多年,却也未曾得到过天家如此程度的青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