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荣禧堂偏厅内,家宴正酣。
时值皇帝万寿圣诞的次日,贾府内也摆了一桌家宴。虽不及宫中排场,却也珍馐罗列,杯盘交错。又因是家宴,气氛还算轻松。
酒过三巡之后,贾赦难免多喝了几杯,话便稠了起来,且带着几分劳骚。
“说起来,昨日是万寿圣节。遥想当年父亲在时,这等日子,咱们府上可是必定有份入宫朝贺,领宴赐酒的。那才叫真正的皇恩浩荡,体面风光!如今嘛……呵呵,咱们这等中等人家,是愈发不入天家的眼了。”
他这话带着十足的酸意,贾政闻言后眉头微蹙,却不便接话。
自己这大哥仍是这般不着调,谁知隔墙有耳否?
坐在贾母下首的探春心思活泛,见此番情景吓气氛有些沉郁,便笑着开口道:“大老爷此言差矣。昨日宫里不是也遣人给老祖宗送了恩赏吗?是老祖宗慈谕,说自个儿是妇道人家,年纪也大了,不耐那些繁琐礼仪,才婉辞了入宫之请。这份体面,可是实实在在的。”
贾母闻言微微颔首,脸上带着淡然的笑容,想必是对这个说辞十分满意的。
接着她捻着佛珠慢条斯理地道:“三丫头说的是。我一个老婆子,去凑那份热闹做什么?没得拘束得慌。”
然而,这话坐在下面的贾赦听了心中却是一阵冷笑。
“妇道人家?年纪大了?哼,母亲,您是真当我傻吗?您真真是偏心偏到骨子里了!”
贾赦再清楚不过,若贾母真想入宫,按规制,她能带的人只能是身为袭爵长子的自己与同样有诰命身的夫人邢氏!
母亲是嫌带自己与邢氏出去丢人,又不愿带二房的王夫人越过长房去,这才索性以“不喜热闹”为由,连门都不出!
她宁可不要这份体面,也不愿让他贾赦这一房沾光。这其中的憋屈与愤懑,让贾赦握着酒杯的手都不由紧了紧。
难道我是捡来的不成?
贾政虽不喜大哥的劳骚,但对母亲这番心思,他又何尝不知?
贾政心中也有些不以为然,觉得母亲此举过于执拗,有失大家族的气度,只是身为儿子不便置喙,脸色便也有些沉了下来。
正当席间气氛因这话题而变得有些微妙时,忽见林之孝家的匆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慌张禀道:“老太太,两位老爷,太太,周瑞姐姐在外面,说……说是有要紧事回禀。”
贾政正心中不快,见下人如此慌张,不由得把脸一沉呵斥道:“什么事值得这般大惊小怪?没见正在用饭吗?成何体统!”
林之孝家的吓得一哆嗦,忙解释道:“回政老爷,是……是门外来了贵人,递了帖子,说是要……要见面。”
“见面就见面,递帖子就递帖子!值得你慌成这样?”贾政馀怒未消。
这时,周瑞家的自己也跟了进来,脸上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声音都带着颤:“老、老太太,老爷,太太!是……是信王的人!拿着信王的拜帖!”
“信王?!”
“哪个信王?”
“还有哪个信王?自然是当今圣上唯一的胞弟,陈检!”
贾赦原本懒散着猛地坐直了身体,而贾政脸上的怒容也瞬间被惊疑取代。众人心中几乎同时浮现出一个名字——贾芸!
贾母只觉得心头那股酸涩嫉妒之意,如同陈年老醋般从腹腔翻涌上来,那辛辣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怎么又是他?
怎么什么好事都落到他头上?这泼天的富贵与风光,怎么就偏偏眷顾了那个与我隔着几层且穷酸落魄的西廊下小子?
她脸上那点淡然彻底维持不住了,面色沉了下来。
贾政心中亦是波涛汹涌。
信王乃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同胞弟弟,虽未开府建牙仍居宫中,却是圣上最亲近信赖之人。
只是虽然如今圣体违和,但东宫早有储君,这传承本是板上钉钉的事。除非天降横祸,否则赵宋那些兄终弟及的事由是不会在大汉朝重现的。
那也就是说,信王再过数年,终究还是要外放就藩的。
但更关键的是,据传闻中信王与那位权势熏天的九千岁很是不对付
一想到这里,贾政后背不禁渗出冷汗。信王此时派人来贾府寻贾芸,这究竟是福是祸?
“快!快请!”贾政反应过来后连忙吩咐,自己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而贾赦也紧随其后。
不多时,一位面白无须且身着靛蓝色内侍服色的中年太监被引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火者。正是那日来西廊下与贾政偶遇的李管事!
那李太监进来后,目光先在厅内一扫。
待见到贾母时,脸上立刻堆起躬敬的笑容。他小碎步上前深深一揖:“给老太君请安了。多年不见,老太君精神矍铄,真是福泽深厚。”
贾母见对方一惊一乍的有些不喜,但凝神端详片刻后忽然恍然,语气中竟带着些许亲昵的责备:“你…你不是当年南安太妃身边的小李子么?怎么如今倒是在信王千岁跟前伺候了?难怪前些年宫里往来,总没见着你,只当是调往别处去了。”
李太监笑容更盛,透着几分遇见故人的欣喜:“难为老太君还如此惦记奴才。前些年,是太妃她老人家觉得信王千岁日渐长成,身边却少个知根知底的体己人,念着奴才还算稳重可靠,便将奴才荐到了信王殿下身边当差。”
见是故人,李太监的语气里更满是感念:“说起来,太妃之前常与奴才提起当年与老太君在宫外相伴的情谊,说您二位是自小的手帕交,老太君您最是温柔体贴不过的。”
贾母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心的笑意,眼神也透出几分追忆往事的柔和:“南安…唉,那是多好的人啊,事事都虑得周全。当年我们小时候住一条街,总是一处做针线,一处说话解闷,那仿佛还是昨日的事。”
她轻轻叹息一声,带着感慨:“她能想着把你派到信王身边,那是信王的福气,也是你的造化。很好,很好。”
李太监忙欠身应和:“可不是么。信王千岁仁厚,待下极宽。只是如今千岁仍居宫中,未开府第,规矩自然是多些,不比老太君府上自在舒心。”
李太监身上担着正经的正六品阶,在这神京城里品级原是排不上号的。可似他这般常在贵人跟前伺候传递要紧话儿的,便是那些四五品的官儿见了,也要拱手唤一声“公公”。当然,他们敬的是李太监身后那抹明黄色的影子。
可这会子,他却心甘情愿在贾母跟前矮了三分,口口声声自称“奴才”。这里头的关窍,深浅两层。
那浅的一层,满神京无人不晓:贾府这位老祖宗,与南安太妃是几十年的手帕交,情分非比寻常。
至于深的那一层,才真真是关乎朝堂体统,让他从骨子里不敢造次的缘由:眼前这位满头银丝的老封君,身上担着的是“超品荣国公夫人”的金字诰命。
本朝礼制,公、侯、伯三等,位列“超品”,犹在正一品大员之上。贾母的先夫,老荣国公,乃是开国时册封的一等国公爵。
夫君仙逝后,她以原配嫡妻之尊,受朝廷敕封诰命,品秩与国公爵位相埒,是实实在在的“超品”命妇。
莫说他一个六品内侍,便是六部的正二品堂官见了,依礼也要躬身作揖,尊称一声“老太君”。
故此,他这一跪一拜,敬的不是贾母这个人,而是她身后那像征着开国勋贵的丹书铁券,是那悬在贾府正堂上“敕造荣国府”的御笔匾额,更是那维系着天家威严以及君臣纲常的森严礼法。
两人这番拉家常,让厅内紧张的气氛稍缓。
但贾政、贾赦等人垂手听着,心中却因此翻腾起更大的波澜——这李太监非寻常内侍,竟是南安太妃亲手为信王挑选并派去的近侍。
兄弟二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疑:信王殿下何等身份,自幼在宫中长大,难道会没有内务府指派、自小陪伴的“大伴”太监?
南安太妃此举,名为关怀。可若是细细想来,这安排倒更象是…派去一双眼睛!
寒喧已毕,贾政忙将话题引回正事:“不知李公公此来是?”
李太监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笑容不变:“咱家是奉了信王千岁的令旨,特来府上找人。贵府的贾芸贾公子,今日可在府上?”
这话一问出,厅内顿时一片寂静。
贾芸?这算哪门子的公子?他不过是借居西廊下的远支旁亲,连这荣禧堂的家宴都没资格上!
可这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