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仿佛永远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灰翳。
自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过后,已是半月有余。表面的战火已然平息,废墟在缓慢清理,伤亡在艰难统计,一种脆弱的、提心吊胆的秩序,在李存仁等老臣的强力维系下,勉强得以恢复。
然而,真正的恐惧,并非来自看得见的断壁残垣,而是源于北方天际那片挥之不去的阴影——那扇隐匿于翻滚黑云之中、裂开一道细微缝隙的青铜巨门。它像一颗嵌入苍穹的、流着脓血的毒瘤,持续不断地向这片土地排泄着来自幽冥的污秽。
这种侵蚀,无声无息,却无孔不入。
最先感受到切肤之痛的,是京郊的农户。
老王头蹲在自家田埂上,看着眼前大片枯死的秧苗,一双粗糙皲裂的手颤抖着,连旱烟袋都拿不稳了。不是虫,不是病,这些苗子像是被抽干了魂儿,从根子上烂起,叶片不是枯黄,而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一捏就碎成粉末,散发着一股子类似坟冢泥土的腥气。
“完了……全完了……”他喃喃自语,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绝望。这不仅仅是他一家的灾祸,京畿之地,但凡靠近京城方向的农田,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枯萎,越是靠近北边,情况越是严重。土地仿佛失去了肥力,变得板结、阴冷。
城内的水井,打上来的水也失去了往日的清甜,入口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涩味,烧开后锅底会留下一层淡淡的、暗红色的水垢。体弱多病的人开始抱怨夜间盗汗、心悸,相同的噩梦如同瘟疫般在坊间流传——梦中没有具体的妖魔鬼怪,只有无边无际的灰色迷雾,和一种冰冷彻骨、仿佛被什么东西在暗处死死盯着的恐惧感。
起初,人们只当是战乱后的疫气或惊扰了地脉,烧香拜佛的多了起来,街巷间终日烟雾缭绕,与尚未散尽的焦糊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而压抑的氛围。
当异常从植物和环境蔓延到活物身上时,恐慌才真正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护城河里,开始漂浮起翻着白肚皮的鱼,鱼眼浑浊,鳞片失去光泽,有些鱼的嘴角甚至畸生出细小的、肉芽般的触须,散发着腐臭。夜间的野狗群不再吠叫,而是发出如同婴儿夜啼般、断断续续的哀嚎,它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狂躁的红光,偶尔甚至攻击落单的行人。
更骇人的事件发生在一次夜间巡逻中。一队兵丁在清理南城一片废墟时,遭遇了几只体型大得反常、毛皮脱落大半、露出鲜红肌肉的老鼠。这些老鼠毫不畏人,反而主动发起攻击,速度快如闪电,牙齿锋利得能咬穿皮靴,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虽然最终被乱刀砍死,但被咬伤的士兵伤口迅速发黑溃烂,高烧不退,胡话连篇,军中大夫查验后,面色凝重地摇头:“伤口沾了极阴邪的秽气,非寻常药石可医。”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全城。人们这才惊恐地意识到,那场大战遗留的,不仅仅是废墟和死亡,还有一种更根本、更可怕的“污染”,正在从最基础的层面,改变着他们赖以生存的世界。
临时枢密院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李存仁将各地雪花般飞来的异状报告重重摔在桌上,声音因疲惫和焦虑而沙哑:“都看到了?非止一城一地!京畿三县,乃至更远些的村镇,皆有类似上报!作物枯败,牲畜狂躁异化,百姓噩梦缠身,如今更是出现了活物伤人之事!这绝非天灾,定与北边那鬼东西脱不了干系!”
一位专司星象堪舆的老臣颤巍巍出列,脸色惨白:“相爷明鉴。老夫连日观测,地脉之气已被那幽冥气息严重侵扰。此气至阴至寒,源自异界法则,虽看似稀薄,却如滴水穿石,不断污秽地气,逆转阴阳。长此以往,恐非仅是人畜不适,而是……万物凋零,此地渐成死域啊!”
“可有阻隔之法?”老亲王眉头紧锁,沉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
老臣绝望地摇头:“难!难如登天!此气无形无质,与天地规则相勾连,寻常法阵、符箓,皆如螳臂当车。除非源头断绝,或是有至阳至刚之力持续净化天地,否则……此消彼长,侵蚀只会日益加深,范围不断扩大。”
所有人的心都沉入了谷底。源头?那扇高悬天际的巨门,连晋王殿下拼死一击也未能关闭。至阳至刚之力?殿下自身昏迷不醒,体内力量冲突紊乱,天下何处再寻?
这持续渗透的幽冥气息,就像一把淬了剧毒、缓慢却坚定下落的铡刀,悬在京城每一个人的头顶。它不立刻夺取性命,却一点点地蚕食生机,扭曲常理,滋长着最深沉的恐惧,瓦解着战后艰难重建的、脆弱的秩序与信心。
晋王府军帐内,赵宸依旧在昏迷与痛苦的煎熬中挣扎。老药头尝试了数种凶险的针法,试图疏导他体内狂暴冲突的力量,但效果微乎其微。那幽冥蚀魂之气已与他的本源深度纠缠,任何外来干预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会引发更剧烈的反噬。高阳守在一旁,眼看着外界异变的噩耗不断传来,内心焦灼万分,却又无能为力。
而京城内外,无形的恐慌开始压垮理智的堤防。
药铺里安神定惊的药材被抢购一空,价格飞涨,有门路的人家开始暗中囤积。城内隐约流传起南迁的议论,车马行的生意莫名好了起来,通往南方的官道上,携带细软家眷的车队比往日多了不少。各种流言愈发猖獗:有人说这是晋王与邪魔两败俱伤后散逸的魔气,终将吞噬全城;有人说是朝廷失德,天降灾劫;更有人暗中串联,鼓噪着“国不可一日无君”,暗示当从宗室中另择“贤明”,以“平息天怒”。
李存仁与老亲王等人疲于奔命,一方面要组织太医院研究对策,发放辟秽药草,派兵清剿变异鼠群,稳定物价;另一方面还要全力弹压谣言,安抚惶惶人心,弹劾那些蠢蠢欲动的宗室。然而,面对这种源于法则层面、无形无质的侵蚀,所有的努力都像是用沙土去阻挡潮水,显得苍白而徒劳,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在幸存的高层中蔓延。
一场针对生存环境的、无声的战争,已经全面爆发。而这一次,敌人没有形态,没有阵势,却从最根本的土地、水源、生灵层面,动摇着所有人的根基。
夜色深沉,京城在这片无形的侵蚀中,仿佛提前进入了寒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沁入骨髓的阴冷。
高阳端着一碗好不容易煎好的汤药,小心翼翼地喂给偶尔清醒片刻的赵宸。他的眼神涣散,偶尔聚焦时,眼底那青黑交织的漩涡似乎更加浓郁、更加混乱了。他仿佛能感受到外界那无处不在的压抑,眉头紧锁,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夹杂着痛苦与暴戾的呓语。
“哥……”高阳用温热的毛巾擦去他额角的冷汗,声音哽咽,“外面……大家都很害怕……地里的庄稼死了,水也变味了,晚上还有怪声音……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只有你才能……”
赵宸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无力地垂下。
高阳心中一阵刺痛。她安顿好赵宸,默默走出军帐,抬头望向北方天际。那片黑云依旧低沉地压着,巨门的虚影在云层中若隐若现,那道裂缝,如同嘲弄的独眼,冷漠地俯视着这片正在缓慢“死亡”的土地。
绝望的情绪,如同这浓重的夜色,几乎要将她吞噬。
然而,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与压抑中,高阳的眼角余光,似乎瞥见远处晋王府最高的一处尚未完全倒塌的望楼顶端,立着一个极其模糊的、纤细的白影。月光惨淡,那影子仿佛融入了清冷的辉光中,衣袂飘飘,不似尘世中人。
那身影只是一闪,便消失不见,快得让高阳以为是连日的疲惫产生了幻觉。
但她心中却莫名地动了一下。想起那枚淑妃的碎玉,那半块赵棠的玉圭,想起老药头关于“血脉旧契”和那半颗诡异血珠的猜测。
难道……在这片被幽冥气息彻底侵蚀的绝境中,还存在着一丝他们尚未察觉的、微弱的、源自血脉深处的转机?
那把名为“幽冥侵蚀”的铡刀,仍在缓缓落下,切割着京城的生机。但或许,在刀锋彻底及体之前,在那最深沉的黑暗中,仍有一线极其微弱的生机,正悄然萌发。
只是,这线生机,究竟指向何方?是彻底的毁灭,还是……九死一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