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灰蒙蒙的,像是被一块脏污的抹布反复擦过,总也透不出清亮。那场大战的硝烟似乎散了,但另一种更粘稠、更阴冷的压抑感,却如同潮湿的霉斑,悄无声息地渗透进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青铜巨门裂缝中持续渗出的幽冥气息,如同缓慢扩散的毒液,侵蚀着土地、水源,扭曲着生灵,带来肉眼可见的凋零与异变。官面上的应对仓促而无力,百姓的恐慌在沉默中发酵。而在这片惶惶不安的土壤里,一些更加阴暗的东西,开始悄然滋生。
城南,一片被大火焚毁过半的坊市废墟。断壁残垣间,野狗啃噬着无人认领的腐肉,发出满足的呜咽。空气中弥漫着焦糊、血腥和一种淡淡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臭。
几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聚集在一处半塌的宅院地窖入口。他们穿着破烂的衣衫,用兜帽遮掩着面容,但偶尔抬头时,露出的眼神却异常相似——空洞,麻木,深处却又燃烧着一丝诡异的、扭曲的狂热。
地窖内,空气污浊,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焰不时诡异地跳动,拉长着墙上扭曲的影子。
一个瘦高的男人站在中间,他的一只眼睛蒙着黑布,露出的另一只眼睛,瞳孔深处隐约泛着不正常的暗红色。他是赵稷麾下的一名低阶门徒头目,在最后的混乱中侥幸逃生,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藏匿至今。
“都感觉到了吗?”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这空气里的‘恩赐’……越来越浓了。”
地窖里其余七八个人影微微骚动,发出压抑的喘息声。他们中,有原本是市井无赖,被赵稷用邪术和利益蛊惑收编;有在之前大战中被幽冥气息轻微侵蚀,身体出现异样,无处可去;还有个别失意的小吏,对朝廷充满怨恨,在恐惧中寻求新的寄托。
“门主……天命所归……”独眼门徒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无形的存在,“那赵宸,不过是螳臂当车!他虽然暂时挡住了门主的降临,但这弥漫天地的幽冥之气,就是门主无上伟力的证明!它正在改造这个世界,筛选真正的信徒!”
他压低声音,语气变得极具蛊惑性:“看看外面!庄稼死了,水变味了,那些弱不禁风的家伙夜夜哭嚎!这是清洗!是净化!唯有像我们这样,能感受到‘恩赐’,能承受‘洗礼’的人,才有资格活在新世界里!”
一个手臂上长出不规则暗斑的男人颤声问:“可……可赵稷殿下他……”
“四殿下是为大业牺牲的引路人!”独眼门徒厉声打断他,独眼中红芒一闪,“他的牺牲,换来了门主力量的播撒!如今,我们才是新的种子!我们要让更多人明白,顺从这天地间的变化,拥抱这力量,才是唯一的生路!反抗,只有死路一条!”
地窖内响起一片压抑的、狂热的附和声。恐惧和绝望,在这里被巧妙地扭曲成了对力量的畸形崇拜和对未来的病态期望。
类似的秘密聚集,在京城不同的阴暗角落里悄然发生。赵稷虽然败逃,但他留下的邪教体系和被幽冥气息污染的部分人员,并未被彻底清除。他们像病毒一样潜伏下来,利用弥漫全城的恐慌情绪,悄悄散播着扭曲的言论。
茶楼酒肆的角落,偶尔有人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讲述:“听说了吗?北边那‘天门’裂缝,根本不是灾祸,是筛选!是上界在挑选能承受新气的贵人!那些生病、做噩梦的,都是被淘汰的!”
深夜里,更有人将简陋的、画着扭曲符文的纸张塞进一些惶恐不安的家户户门缝。纸上用歪斜的字迹写着:“天命已至,旧法当灭。幽冥开眼,顺者永昌。抗拒者,枯骨无存。”
甚至有一些被幽冥气息轻微侵蚀、身体出现不适又求医无门的百姓,在绝望中被这些门徒找到,用半是恐吓半是诱惑的方式拉拢:“你这病,官府治不了,只有信奉幽冥之主,感受恩赐,才能适应新世,甚至获得力量!”
这些言论,如同毒菌,在已经惶恐不安的人心中悄悄蔓延。对于无法理解、无法抵抗的灾难,人们往往倾向于寻找一个能够“解释”甚至提供“出路”的说法,哪怕这个说法诡异而危险。
临时枢密院很快收到了相关报告。
“妖言惑众!蛊惑人心!”李存仁气得将一份查抄来的邪教传单拍在桌上,胸口剧烈起伏,“立刻加派人手,全城搜捕!但凡发现散布谣言、聚众闹事者,一律严惩不贷!”
老亲王却显得更为忧虑,他捻着胡须,沉声道:“存仁,堵不如疏。如今民心惶惶,百姓所见异状皆为真实,单纯禁绝恐难服众,反而可能激生怨气,让那些宵小更有可乘之机。”
“那该如何?”李存仁焦躁地踱步,“难道任由他们胡说八道,动摇国本?”
“需双管齐下。”老亲王目光深邃,“一面严厉打击首恶,一面……或许可由钦天监或太医署出面,尝试对幽冥之气做出一些……更能安抚人心的解释,同时加大赈济、施药力度,让百姓切实感受到朝廷仍在尽力,并未放弃他们。”
然而,道理虽明,执行却难。朝廷权威在大战中受损严重,力量捉襟见肘,应对无处不在的物理异变已焦头烂额,想要有效遏制这些暗中滋生的邪说,谈何容易。
城西,一间废弃的染坊仓库。这里远离闹市,潮湿阴暗,空气中常年弥漫着劣质染料的刺鼻气味,如今又混入了幽冥气息特有的阴冷,令人极不舒服。
几盏油灯被点亮,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仓库中心。这里聚集的人,与城南地窖那些不同。他们大多穿着体面些的衣物,但面色苍白,眼神躲闪,或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或藏着某种阴郁的狂热。
其中有因战乱失去靠山、被排挤出权力边缘的失意小官;有家族产业受幽冥气息影响严重亏损、心怀怨怼的商人;甚至还有一两个家中亲人被严重侵蚀、变得疯癫异化,从而对现状充满绝望和仇恨的士绅。
一个穿着斗篷、看不清面容的人站在阴影里,声音经过刻意改变,显得低沉而诡异:“诸位都感受到了吧?这世道,变了。上面的老爷们束手无策,只会贴告示安抚,屁用没有!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们的死活!”
人群一阵骚动,窃窃私语中充满了抱怨和恐惧。
斗篷人继续煽动:“但这也是机会!旧秩序已经崩塌,新规则正在诞生!谁能更快适应这幽冥之气,谁就能在新世界里占据先机!赵稷殿下走了,但他的路是对的!追随门主,拥抱变化,才能获得力量,才能活下去,甚至……夺回我们失去的一切!”
一个商人模样的胖子颤声问:“可……怎么拥抱?我们又不是那些怪物……”
“很简单。”斗篷人低笑一声,“感受它,接受它,甚至……崇拜它。门徒大人们有办法引导我们,让我们更快地‘适应’。只要诚心信奉,门主的恩赐自然会降临。”
这时,仓库角落的阴影里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咀嚼声。众人惊恐地望去,只见一个缩在角落的人猛地抬起头,他脸上布满暗紫色的血管,双眼一片浑浊的白色,正抱着一只不知从哪抓来的野猫,疯狂地啃噬着,鲜血顺着他的下巴滴落。
“看!”斗篷人却不惊反喜,声音带着狂热,“这就是适应!他不再饥饿,他获得了力量!虽然只是开始,但这才是未来!”
眼前这恐怖的一幕,让一些人惊恐地后退,却也让另一些绝望到极点的人,眼中燃起了扭曲的光芒。
夜色下的京城,仿佛一头沉睡的、却浑身布满溃烂伤口的巨兽。官府的巡逻队举着火龙,穿梭在大街小巷,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在火光难以照亮的阴暗角落,低语、聚集、蛊惑、以及因幽冥侵蚀而发生的种种诡异事件,从未停止。
晋王府军帐内,赵宸的呼吸依旧急促而不稳定,眉心的印记明灭不定,仿佛在与体内体外的双重压力抗争。
高阳端着一碗新煎的药,吹了吹热气,正准备喂给赵宸,动作却忽然一顿。她侧耳倾听,帐外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呜咽。但她总觉得,在这寂静的深处,似乎有无数细碎的、充满恶意的低语,正顺着那无处不在的幽冥气息,悄然蔓延。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
敌人并未消失。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像毒藤一样,缠绕着这座受伤的城市,利用它的恐惧和伤口,更深地扎根,等待着下一次,更猛烈的爆发。
而这股正在滋生的黑暗暗流,与北方天际那扇持续渗漏的巨门阴影,一明一暗,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罗网,缓缓罩向劫后余生的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