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高弈和鲁肃谈论天下大势的时候,州牧府外的小厮进来禀告,有故友来访。
高弈摩挲了一下下巴,自己在东汉末年也是有几个朋友的,便询问道:
“是哪位故友?”
“陆逊1,陆伯言。”
高弈闻听“陆逊陆伯言”之名,执羽扇的手微微一顿,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光芒。
那是混合着惊讶、追忆、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知晓未来的慨叹,他迅速收敛心神,对鲁肃笑道:
“子敬,且稍坐,确是故人之后来访。”
随即对小厮道:
“快请至偏厅看茶,我即刻便来。”
他又对鲁肃解释道:
“陆伯言,乃吴郡陆氏子弟,其祖父陆康公,曾任庐江太守,与家父乃是至交。”
鲁肃闻言,面露敬重之色:
“原来是陆康公之后!陆公忠烈,天下共钦。既是忠良之后,棋巍当好生看顾。”
他对江东人物本就熟悉,对陆康的事迹更是知晓,高弈点头,整理了一下衣冠,便起身快步走向偏厅。
心中却是波澜起伏:‘陆伯言竟是在此时此地出现未来的东吴都督,夷陵之火的主人’
他深吸一口气,将纷杂的思绪压下,脸上恢复平静,踏入偏厅。
只见偏厅之中,一位少年正静立于窗边。他看起来年纪甚轻,约莫十四五岁。
身姿挺拔,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儒袍,却丝毫掩不住其清雅气质。
面容俊秀,眉宇间带着这个年纪少有的沉稳与静气,眼神清澈而明亮,正静静打量着厅中陈设。
听到脚步声,立刻转过身来,见到高弈,少年立刻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声音清朗而恭谨:
“吴郡陆逊,拜见世叔,冒昧来访,叼扰世叔了。”
高弈快步上前,双手将其扶起,仔细端详。眼前的少年陆逊,与他记忆中那个于夷陵连营中运筹惟幄、火烧刘备大军的东吴名将形象几乎无法重叠,但那份沉静内敛的气质,却已初露端倪。
“伯言不必多礼!”
高弈语气温和,带着长辈的关切:
“快起来,让我看看。上次见你,尚是总角孩童,如今已是翩翩少年郎了。”
至于为什么陆逊会称呼高弈为世叔?因为高弈的父亲高岱是吴郡高氏之主,他们家本就人丁稀疏。
在他的祖父高彪死于任上之后,无法对抗吃绝户的士族们的高岱就带着高氏族人从吴郡迁到了馀姚隐居避难。
在吴郡的时候,就有八个生死至交的好友,陆康就是其中之一。
至于为什么高弈只认识陆康,完全就是因为在馀姚隐居之后,他就见过自己父亲将陆康带到隐居的家里面。
高弈对中国辈分的这个问题,总是觉得抽象的,自己十七岁,陆逊十四五岁,陆逊叫自己世叔。
“贤侄何出此言!快请起!”
高弈连忙上前双手扶起陆逊,引他入座,关切地问道:
“伯言,令祖康公唉,庐江之事,我已听闻,心中悲痛万分。”
“康公忠烈,天下共钦!只恨袁术逆贼猖狂!家中现今如何?宗族可还安好?”
高弈的话语充满了真挚的关怀与痛惜,陆康死守庐江对抗袁术,最终城破身亡。
陆氏宗族百馀人遇难,只剩下还在吴郡的老弱妇孺,陆康殉国,是陆逊心中永远的痛。
高弈那个时候还在被徐州的烂摊子弄得焦头烂额,等接到自家父亲传信告知陆康的死讯后,已经是他淹完纪灵回来了。
陆逊听到高弈提及祖父,眼圈微微泛红,但他强行忍住,保持着一份异乎寻常的冷静,沉声道:
“多谢世叔挂怀,祖父为国尽忠,死得其所,江东局势纷乱,孙伯符势大。”
“然其与袁术渊源颇深,且四处攻伐,我陆氏,处境颇为艰难,故而,逊率家族所剩老弱妇孺北上,欲学孔文公旧事。”
“听闻徐州刘皇叔,弘毅宽厚,仁德爱民,仗信履义,先义救北海,在救徐州,又听闻世叔在刘皇叔麾下任职,故特来相投。”
高弈静静听着,心中明了,陆逊此行,绝非单纯拜访世交长辈那么简单,而是想学自己父亲当年从吴郡前往馀姚之举。
陆氏乃江东望族,树大根深,即便遭此大难,其潜在力量和人脉依然不可小觑。
但孙策席卷江东,其父孙坚曾为袁术部将,孙策起兵亦曾借袁术之力,与逼死陆康的袁术可谓关系微妙。
陆氏作为袁术的敌对家族,在孙策治下的处境确实尴尬甚至危险。
陆逊此来,很可能是为家族寻一条后路,或是观察徐州刘备集团是否可为依托。
他仔细观察着陆逊,只见这少年虽面容稚嫩,但眼神清澈而深邃,举止言谈从容有度,即使在叙述家族惨剧和困境时,也保持着惊人的镇定与条理:
“其馀三姓如何?”
“如同当年义方公死于任上之后后,吃高氏绝户一般,欲吃我陆氏绝户!”
义方公,是高弈的祖父高彪,高义方,曾批评过当世大儒马融。
举孝廉试经第一,被汉灵帝授为郎中,校书东观,屡献赋颂讽谏获汉灵帝赏识。
写出来的箴文,连当世马融,蔡邕等大儒都极为赞美,认为他们做不出来这种文章,升任外黄令之后,病死在了任上。
高弈听到陆逊提及当年高氏被“吃绝户”的旧事,以及如今陆氏面临的相似困境,叹了口气,吃绝户这种事情,在哪个朝代都不少见。
陆康忠烈殉国,其家族竟也面临如此境地!江东豪族之间的倾轧,从未因外敌而停止。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目光变得更加柔和与坚定。他亲自为陆逊斟上一杯热茶,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
“伯言,昔日高氏之难,幸得季宁公等几位世伯竭力回护,我父亲方能得保宗祠,迁往馀姚,得一喘息之机。”
他提及父亲高岱与陆康的深厚情谊,点明两家的世代交好:
“如今陆氏蒙难,康公殉国,我高弈虽不才,此先未能救季宁公已懊悔不已,世侄率宗族来投,岂能坐视不理?”
“徐州虽非富庶安乐之乡,然我主刘玄德公,仁德着于四海,最重忠义之士!伯言尽管放心。”
高弈的话语恳切而坚定,眼中闪铄着对父辈情谊的追忆与对陆氏遭遇的深切同情。
他提及高氏昔日艰难时陆康的援手,既是事实,更是为了表明今日回报的决心,瞬间拉近了与少年陆逊的距离。
陆逊闻言,一直努力维持的镇定面容上终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他再次起身,深深一揖,声音虽仍保持着克制,却已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世叔高义!祖父在天之灵,若知世叔如此顾念旧情,庇佑我陆氏遗孤,必感欣慰!逊代陆氏全族,拜谢世叔!”
高弈再次扶住他,温言道:
“伯言不必如此。此乃我分内之事。”
他拉着陆逊重新坐下,沉吟片刻,道:
“伯言,你率族人来投,此事关乎全族生计未来,不可轻忽。且容我即刻禀明主公,以玄德公仁德,必会妥善安置陆氏宗亲。”
他顿了顿,看着陆逊清澈却隐含忧虑的眼睛,又道:
“至于贤侄你观你气度沉稳,言谈有物,绝非寻常少年。不知今后有何打算?”
“是欲潜心修学,还是愿出仕历练,助玄德公一臂之力,亦为家族谋一安稳前程?”
陆逊微微垂首,略作思索,随即抬头,目光已然变得清淅而坚定:
“回世叔。家国蒙难,宗族飘零,逊虽不才,焉能只顾自身修学?”
“愿效仿祖父,世叔,辅佐明主,匡扶汉室,略尽绵薄之力;既为报效知遇之恩,亦为护佑族人,重振家声!”
少年人的声音清朗,却带着一股超越年龄的责任感与决断。,高弈心中暗赞,不愧是未来执掌东吴社稷的陆伯言;年少已然显露出不凡的志气与担当。他点头道:
“好!有志气!既如此,我即刻便去面见主公。”
说罢,高弈吩咐下人好生招待陆逊,自己整理衣冠,快步前往州牧府书房求见刘备。
书房内,刘备正与糜竺商议事务。听闻自家军师求见,立刻召入。
高弈将陆逊来投、陆氏困境以及自家与陆康的世交情谊详细禀明,最后道:
“主公,陆伯言虽年少,然臣观其言行,沉稳有度,见识不凡,乃朴玉之才。”
“陆氏虽遭大难,然其江东望族之底蕴犹在,族中岂无才俊?若能妥善安置,既可彰显主公仁德,招徕贤士之美名,亦可或许能为日后经略江东,埋下一线善缘。”
刘备听罢,神色肃然起敬:
“季宁公忠烈殉国,备心甚敬之!身为汉室宗亲,为汉室殉难者子孙蒙难,岂有坐视之理?”
他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断然道:
“棋巍,此事便由你全权负责!即刻划拨城东一处宽敞院落,供陆氏族人居住,一应米粮用度,皆由府库支应,务必使其安居,勿令有缺!”
“至于伯言”
刘备略一沉吟:
“其既有志出仕,便先辟为州牧府从事,随你历练,你看如何?”
州牧府从事是一个起点不高但颇为清要的职位,常在长官身边学习处理政务,对于年轻才俊是极好的历练机会。
这个安排既体现了对陆逊的重视,又给了高弈教导、观察他的空间,可谓恰到好处。
高弈大喜,躬身道:
“主公仁德!如此安排,甚为妥当!弈代陆逊及其族人,谢过主公恩德!”
刘备扶起高弈,感慨道:
“此乃应有之义。天下忠义之士,皆应相互扶持。棋巍,你且去好生安排,勿使忠良之后心寒。”
“诺!”
高弈领命,立刻退出书房,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不仅为陆逊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同时也为刘备集团意外地迎来了一位未来的顶尖人才。
尽管此刻,他还只是一块需要精心雕琢的朴玉,回到偏厅,高弈将刘备的决定告知陆逊。
陆逊听闻刘备不仅慷慨接纳全族,还给予自己官职,心中激动万分,再次向高弈和刘备所在的方向拜谢。
他深知,在这乱世之中,能为宗族求得如此安稳的庇护,已是万幸。
很快,在糜竺的协助下,陆氏族人被妥善安置在下邳城东一处清静宽敞的宅院中。
高弈亲自前去探望,见陆氏族人虽多妇孺老弱,且面带悲戚风霜之色,但举止间仍保持着世家大族的仪度,心下稍安。
安排妥当后,高弈将陆逊带回自己府中,设下家宴为其接风洗尘。
席间,高弈不再以纯粹的长辈身份,而是开始以同僚和引导者的姿态,与陆逊谈论起天下大势、经史子集乃至政务军事。
他发现,陆逊虽然年轻,但读书极多,思考问题深刻而有条理。
尤其对江东的人物、地理、政局有着远超常人的洞察力。许多见解,虽略显稚嫩,却已隐隐展现出未来那位战略家的雏形。
“伯言,你观孙伯符其人若何?”高弈看似随意地问道。
陆逊放下筷子,沉思片刻,谨慎答道:“孙讨逆勇锐绝伦,善于用人,抚揽豪杰,故能席卷江东。”
“然其用兵甚急,诛戮名豪过多,虽显威势,恐伤根基。且其与袁术旧缘未断,若袁术有变,或其自身,恐生内忧。”
高弈眼中精光一闪,陆逊对孙策的分析,竟如此犀利,直指其政策隐患和潜在风险。
“那你观我主刘玄德公又如何?”
高弈再问。
陆逊神色变得郑重:
“刘皇叔仁声素着,信义布于天下。海陵败纪灵,钟离焚粮草,已显其能。”
“更能重用世叔等贤才,稳定徐州,广行仁政,此乃雄主之象。”
“然徐州四战之地,北有曹袁,南临袁术、孙策,强敌环伺,根基未稳,未来之路,必多艰难险阻。”
分析中肯,既看到优势,也不回避困难。
高弈心中越发欣喜,却也不禁升起一丝复杂的感慨。他知道,按照原有的历史轨迹,眼前这位少年,将来会在夷陵一把火烧掉刘备毕生的心血和复兴汉室的希望。
但如今,历史的齿轮已然偏转。陆逊来到了徐州,投入了刘备麾下。
这份命运的奇妙安排,让高弈既感到责任重大,又充满了期待。
‘或许,这一世,伯言你燃烧的智慧之火,将不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照亮季汉前行的道路?’
高弈看着眼前躬敬而不失自信的少年,心中默默地想;他举起酒杯,对陆逊道:
“伯言,前路虽艰,然有志者,事竟成。愿你我同心,共辅明主,匡扶汉室,亦不负此生!”
陆逊虽不知高弈心中那波澜壮阔的思绪,但能感受到这位年轻世叔的真诚与期许,他郑重举杯回应:
“逊,谨遵世叔教悔!必竭尽所能,以报主公与世叔知遇之恩!”
两只酒杯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一刻,未来东吴的铁壁都督,与季汉的穿越谋士,在徐州的夜空下,许下了共同辅佐刘备的誓言。历史的走向,似乎又增添了一份难以预测的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