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台上的守军得令,毫不尤豫地将浸满火油的柴堆点燃。尽管暴雨如注,但那特制的燃料仍顽强地冒起浓烟。
混合着水汽,形成一道粗直昏黄的烟柱,冲天而起,在灰暗的天幕下显得格外刺目。
数十里外,泗水上游,临时夯土垒木筑成的堤坝已是千疮百孔,道道裂痕在疯狂上涨的水压下不断扩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留守的军士民夫看到下游烽烟,齐力发一声喊,用最后的力量奋力刨开几处关键支撑!
“轰隆——!!!”
一声远比雷鸣更沉闷、更骇人的巨响撕裂了雨幕!积蓄了数日的滔滔洪水,仿佛挣脱牢笼的洪荒巨兽。
裹挟着断裂的树木、泥沙,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下游低洼地带疯狂倾泻而去!
走舸大军的前方,‘汉’字的大纛下,竖立着二面将旗,分别绣着“陈”,“张”二字。
大纛,将旗被风雨打湿了,但在狂风下,仍然飘飘舞动,威迫不凡。
将旗下是陈到,张南两员猛将,他们各持兵刃,傲然挺立:
“此真天地之威也。”
张南抬起头来看向天空,面对黑压压的天空,面对轰鸣的雷声,那让人颤栗闪电,不由发出了一声感叹。
陈到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电闪雷鸣伴随着狂风暴雨,确实让人敬畏,但他却有着不同的看法:
“文进将军,昔年楚汉相争时,汉大将军韩信率三万汉军在井陉口与二十万赵军对峙。”
“今日袁军虽六万之数,然,前有敌军,后方有水,现在的情况,与当时何异?”
张南闻言心中一振,继而大笑道:
“自当学韩信!为我大汉奋身杀敌!”
“涨水了,涨水了。”
忽然,有士卒大呼,语气振奋非常,涨水了,纪灵有六万大军又如何?兵力数倍于他们又如何?
陈到,张南闻言心中一振,往下方看去。
只见泗水开始节节攀升,那涨势简直惊人,虽然他们身后汉营占据高地,但怕也是免不了要被淹没少许。
陈到,张南察觉到这种情况后,顿时明白,军师已经开始命上游决堤放水了,此天赐良机,此刻不战,更待合适?
“登上走舸,乘势而攻!”
因为水位的上涨,走舸开始在河里面互相碰撞,陈到抽出自己腰间长剑:
“将士们!昔年楚汉相争之时,我军将士于井陉口背水一战!大败赵军,今日!我等当效仿之!”
“背水一战!生当报国!死不旋踵!”
士卒们齐齐大呼,群情激动,声势一下子就大涨了起来,不过,水势虽然在大涨,却还需要一点时间。
就在汉军紧锣密鼓准备之时,天象再变,原本阴沉的天空,乌云骤然加剧,相互碰撞挤压,道道银蛇划破长空,惊雷炸响,震耳欲聋。
“轰隆——!”
紧接着,瓢泼大雨再度倾泻而下,哗啦啦的声响瞬间笼罩了整个天地,雨水密集得几乎连成一片水幕,银河倒泻亦不过如此。
地面上的坑洼瞬间被填满,无数细流汇成浑浊的溪流,争先恐后地涌入已然暴涨的泗水之中,淮泗大地,尽成泽国。
辰时初刻,淮陵以南。
纪灵勒马高坡,见北岸汉军竟然以小小的走舸为水军,不由嗤笑:
“刘备织席贩履之辈,果无大船,欲以渔舟破我六万大军?”
此时,纪灵六万大军正沿淮水南岸泥泞的道路向西逶迤而行。
许多士卒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浆中挣扎,队形不可避免地拉长、变得散乱。
那十部精心布置的伏兵,也因这恶劣天气和地形,难以保持完美的隐蔽与数组。
突然,一阵沉闷的轰鸣声自西北方向传来,初时混在雷雨声中难以分辨,但很快,声音越来越大,脚下的土地开始微微震颤。
“什么声音?”
有军官惊疑不定地侧耳倾听。
“是雷吧?”
士卒们面面相觑,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很快,他们就不需要猜测了,只见远处泗水注入淮水的河口方向,一道浑浊的黄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扩大。
转眼间就变成了一道高达数尺的水墙,咆哮着、奔腾着,沿着低洼的河道席卷而来!
“水!大水来了!”
“快跑啊!”
“救命!”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在袁军队伍中炸开!士卒们丢下兵器、旌旗,哭喊着四散奔逃,但人的速度又如何跑得过快如奔马的洪峰?
倾刻之间,洪水已至!
浑浊的浪头无情地吞没了走在最外侧的队伍。人喊马嘶声被巨大的水声淹没,无数士卒像蚂蚁一样被卷走,在水中挣扎沉浮。
辎重车辆被冲得七零八落,营帐旗帜漂浮在水面上,纪灵精心布置的伏兵阵地大多正处于水道或低洼处,首当其冲,阵型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埋伏变成了自陷死地!
纪灵在高坡上看得目眦欲裂,他一把抓住身旁偏将的衣甲,怒吼道:
“刘备!安敢如此!!”
他此刻才彻底明白,刘备收船固守、斥候频繁活动,全都是迷惑他的假象,真正的杀招竟是这借天地之威的一击!
“将军!快退!水势太急,后军尽没于洪水!前军已乱!”
偏将惊恐地喊道,洪水并未持续很久,但破坏力惊人,泗水下游及淮水南岸大片局域变成一片泽国。
泥泞更深,袁军损失惨重,更重要的是,建制被打乱,士气开始崩溃。
几乎在洪水泻下的同时,北岸雎陵水寨栅门洞开!经过紧急改装的走舸如同离弦之箭,乘着高涨的水势,向着南岸疾驰而去!
船上的汉军士卒个个精神斗擞,尽管雨水打在脸上生疼,却抑制不住眼中的战意。
每船半数兵士奋力划桨,另一半则紧握刀盾枪弩,盯着越来越近的南岸。
“鸣鼓!”
将青龙偃月刀换成长槊的关羽持槊立于首舰,他一声令下,汉军走舸借水势疾射向南岸,棹夫皆换持环首刀的锐士。
陈到,张南长枪遥指袁军,一同大吼道:
“杀!”
“杀。”
随着二人的一声吼杀,麾下的汉军士卒齐齐大吼了一声,临时当棹夫的士卒们撑着走舸,往袁军而去。
些许汉军竟不待船只靠岸,纷纷跃入齐腰深的水中结阵——正是关羽所训徐州水师的水陆并战之法。
“何以至此!”
面对这滔天的水势,面对这无力的局势,桥蕤张口发出了疑问,但是没有人回答他,因为大家都不知道。
纪灵大军连同埋伏起来的一万兵马,还没发挥作用,就被这洪水冲的七零八落,张勋传令还没有水冲垮的剩馀三军:
“维持阵型!维持阵型!我军数倍于那刘大耳!占据优势!不要畏惧!有后退者斩!”
然而,这种情况下又有什么用呢?被水冲散的袁军士卒们,在水中惨叫,在水中大喊救命,在水中扑腾,而后被乘着走舸而来的汉军斩杀。
要不就是继而在筋疲力尽,缓缓的沉入洪水之中,成了淮水中的鱼食,凄惨异常。
纪灵急令弓弩手放箭,然暴雨倾盆,弓弦湿软,箭矢多飘落水中,忽听闻一句爆喝:
“纪灵匹夫休走!关某候汝久矣!”
却见关羽手持长槊架走舸而来,苌奴见状,直接驾舟逆水向前:
“匹夫!乃公”
“噗嗤!”
然而,苌奴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关羽一槊刺死,将尸体丢给身后的亲卫。
亲卫将苌奴首级割下,将尸体抛入淮水当中喂鱼,雷簿,陈兰见状,齐齐来到岸边打算拦截关羽。
谁知道,走舸还没停稳,关羽就从船上跳了下来,跟串糖葫芦一样一槊刺死一个。
随后抢了其中一人的马匹,在本部校刀手的护持下朝着‘纪’字将旗所在杀去。
陈到,张南亦是紧随其后,率领着汉军战船轻易越过平时难以通行的浅滩沼泽,从走舸上杀奔而出齐声高呼:
“背水一战!汉胜敌死!杀!”
雷声轰鸣,鼓声震荡,喊杀声,在这一刻交响在一起,奏出了一曲慷慨战歌。
“杀!”
就在这一曲战歌之中,一声吼杀声,从刘袁双方的士卒口中爆发了出来。
本就因洪水袭击而魂飞魄散的袁军,此刻又见关羽天神般临阵连斩三名己方大将,又听到四面八方的喊杀声,哪里还有半分战意?
顿时全线崩溃,丢盔弃甲,亡命奔逃,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稳住!不准退!结阵!结阵!”
纪灵在亲兵护卫下,声嘶力竭地试图收拢部队,但已是徒劳。兵败如山倒,恐慌淹没了一切秩序。
他看到那绿色的身影在乱军中如入无人之境,朝着自己冲来,所向披靡,心中又惊又怒,却知大势已去。
“将军!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亲卫们簇拥着纪灵,向西败退,关羽挥军掩杀,一路势如破竹。
就在这时,天边不远处出现了一条白色的银线,伴随着如同雷鸣般的轰鸣之声。
“洪水又来了!洪水又来了!”
听到这句话,这一下,原本已经撤退十馀里的袁军前军,直接将军资器械、旌旗鼓角丢弃,直接开始往寿春逃窜:
“贼将休走!常山赵子龙在此!”
然而,那银线并非袁军所说的洪水,而是赵云率领的一列排开的幽州乌丸杂骑。
洪水滔天,杀声震野,淮泗之交,已成人间炼狱,纪灵在亲卫死命护持下,且战且走。
回首望去,六万大军如汤泼雪,瓦解冰消,数面绣着己方将领名字的将旗早已倾倒泥淖,被溃兵践踏得不成型状。
“关羽!刘备!”
纪灵齿缝间迸出恨声,手中三尖两刃刀劈翻一名追得最近的汉军什长,血水混着雨水溅满征袍:
“纪灵!且着我这一箭!”
声未绝,箭已至,一名袁军偏将应弦落马,赵云率乌丸杂骑突入敌阵,铁蹄踏碎泥泞,手中龙胆亮银枪上下翻飞,挑死数名袁军。
所率幽州骑兵惯于奔袭,于泥泞中竟仍能保持冲势,倾刻间便将袁军残兵割裂。
忽见一队悍卒死战护住一将,竟是桥蕤!其盔甲尽湿,犹自挥剑大呼:
“纪将军速走!某来断后!”
纪灵咬牙,引亲兵向西死突围,桥蕤率残部返身迎战赵云,须臾间便被银枪洞穿肩甲,亲兵拼死抢回,拖入乱军之中。
戚寄,秦翊,梅干、许干等将见赵云一马当先,纷纷来战,四人与赵云连战数个回合,皆死在了赵云的枪下。
正当赵云准备继续率骑兵追赶纪灵的时候,关羽策马而至,喊住了他:
“子龙!”
赵云立即横枪立马,随后看向关羽:
“二哥!为何不追?此正是破袁良机!”
关羽不语,只是朝身后指了指,赵云向后望去,袁军遗弃的军资器械、旌旗鼓角,铺满了泥泞的道路和水面,他们和己方主力,已然相距数里之远:
“贤弟!穷寇勿追!”
关羽手中长槊顿地:
“军师用水,虽借得天时,然淮泗之地,河网纵横,再追恐为其所乘。纪灵虽败,袁术寿春根基未动。”
泥泞的滩涂上,残破的“袁”字旌旗半没于浑浊泥水中,被溃兵践踏得不成型状。
水面漂浮着倾复的辎车、散落的革甲,以及更多难以细辨的尸身,随浊流起伏。血腥气混着泥水与雨水的土腥,弥漫四野。
此时,数骑快马踏水而来,当先一骑文士打扮,虽披蓑衣戴笠,仍显从容,正是高弈:
“云长!子龙!此番大捷我已遣心腹去信主公,为两位将军请功。”
见他到来,关羽和赵云皆是作揖:
“军师!”
赵云感叹道:
“皆赖军师神算。”
关羽则开口询问道:
“军师,我军伤亡如何?”
“我军借水势而击,伤亡轻微,战死者不足三百,伤者亦多系轻伤,实乃天大幸事。”
高弈笑容满面,随即用蒲扇遮住自己的下半边脸压低声音:
“只是此番决泗水以灌敌,下游淮陵、盱眙等县,恐受波及,百姓田舍淹没无数。
关羽闻言,美髯微动,沉默片刻,泗水仍在流动,周遭将领神色亦肃然起来,高弈则是摇了摇蒲扇:
“我已命人战后即刻疏浚河道,抢修堤防,所缴获袁军粮秣辎重,除充军用外,尽数用以赈济遭水乡民。”
“降卒愿归田者,发给路费遣散;愿效命者,严加甄别,另立一营,由文进将军统带操练。”
张南闻言,抱拳应诺。
“此外,”
高弈继续下令,声如金石:
“叔至,你率本部,即刻沿淮水巡戈,清扫战场,收拢落水我军士卒与民夫,打捞遗骸,不论敌我。”
“末将领命!”
陈到慨然应声,随后高弈看向赵云:
“子龙,传令三军不可直接饮用生水,一切死物焚烧,以此防范大疫。”
“得令!”
命令一道道发出,汉军这台战争机器在大胜之后并未松懈,而是高效运转起来,一边肃清残敌,一边开始着手战后安抚与重建。
建安元年冬,术遣纪灵屯雎陵。弈为中祖所托照看三军,弈用计决泗水灌敌营,弟羽率陈,张二将乘走舸破之,斩三将,弟云亦率骑攻之,斩四将,俘首万计。
臣亮注:本应以高相国世家置之,弈不喜,臣与之论后,故以下邳侯列传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