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开阳郊野,官道蜿蜒于起伏的山丘之间,道旁矮松密不透风,正适合伏兵。
高弈端坐马上,蒲扇置于鞍前,指尖还捏着半把折扇,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全身肌肉紧绷,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前方百步外那如同铁塔般矗立的身影——昌豨。
昌豨的身躯仿佛不是血肉之躯,而是由北地的顽石与生铁浇筑而成。他披着一件半旧的皮甲,粗壮的臂膀裸露在外,虬结的肌肉如同盘绕的老树根,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那柄巨大的开山斧并非持握,而是被他随意地拄在地上,斧刃深深嵌入泥土,仅露出的部分就闪铄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他站在那里,就象一座移动的山岳,一股蛮横、凶戾、目空一切的气势如同实质的狂风,席卷向高弈一行。目光扫过高弈鞍侧那油布皮囊时,却只当是文士携带的文书行囊,毫不在意。
他身后的数百泰山悍卒,个个眼神如狼,沉默中带着嗜血的兴奋,两名头目按着重刀,不时扫视道旁矮松,只等首领一声令下,便将眼前这看似华丽的队伍撕碎。
“军师”
许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手按刀柄的指节泛白,已悄悄策马前挪半步,他身后的丹阳兵前排,长矛手已悄悄挺矛,盾兵将盾牌又抬高了半寸。
作为沙场宿将,他能清淅地感受到昌豨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纯粹而原始的杀意,这绝非试探,而是真正的、赤裸裸的死亡威胁!他身后的丹阳兵精锐,虽依旧保持阵型,但呼吸明显粗重,握着长矛的手更紧了。
曹豹则眼神闪铄不定,勒马稍稍落后半个身位,悄悄摸向腰间信符——那是他与城中旧部连络的信物,指节却止不住发颤。他心中念头急转:高弈小儿,看你如何应对这莽夫!若是折了锐气,甚至他心中竟隐隐生出一丝期待。
昌豨的凶名他早有耳闻,若能借其手挫一挫这少年军师的威风,甚至他不敢深想,但嘴角那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却出卖了他的心思。他暗暗对手下亲信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暂勿妄动。
高弈叹了口气,眼神陡然变得沉静而锐利,仿佛淬火的寒冰。他轻轻一夹马腹,借着道旁松影掩护,坐骑通灵,竟稳稳地向前踱了几步,脱离了丹阳兵的保护圈,指尖已扣住皮囊内枪杆的螺纹接口,独自面对昌豨那骇人的气势!
这一举动,让许耽心头一紧,曹豹眼中闪过一丝错愕,连昌豨那布满横肉的脸上也掠过一丝讶异。这小子,胆子不小!
“我乃左将军、宜城亭侯、徐州牧刘玄德麾下军师中郎将高弈,此次北上开阳,乃是为了宣示刘使君之命,抚慰地方。”
高弈的声音不高,却清淅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没有丝毫颤斗。
昌豨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如同闷雷滚动,巨斧微微抬起寸许:“汝休与吾聒噪此等闲言!刘玄德?便陶府君在世,亦不敢轻动乃公分毫!”
“吾之眼中,唯认兵刃,不识尔曹官印!汝这白面孺子,引此等绣衣革履之卒,擅闯吾坞壁,意欲何为?”他的话语粗鄙直接,充满挑衅,巨斧指向高弈,“汝这首级,倒似件奇货!何不借与某家金钺,试某利刃锋锐否!”
高弈却在这恐怖的杀意锁定下,打马向前,借着松影掩护,马速再提三分。他迎着昌豨凶戾的目光,甚至微微扬起了下巴。
昌豨那柄巨大的开山斧猛地抬起,寒光闪铄,锁定了高弈,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军师!”
许耽的惊呼带着肝胆俱裂的恐惧,手中环首刀已抽出半截,随时准备冲阵。
曹豹的瞳孔猛地收缩,屏住了呼吸,摸向信符的手僵在半空——心中那点阴暗的期待被眼前这少年军师近乎自杀的举动惊得粉碎,他竟敢独自上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高弈脸上那抹洞悉一切的了然微笑骤然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封般的决绝。他没有后退,反而迎着昌豨那择人而噬的目光,甚至微微扬起了下巴。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淅地盖过了昌豨的咆哮:“将军一副好骨,不如”
话音未落,高弈动了!
他没有如众人预想般拨马后退或下令冲锋,而是猛地一夹马腹!坐下那匹看似温顺的健马,瞬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借着松影遮挡的死角,如同离弦之箭般向昌豨冲去!
高弈的手,在“不如”二字出口前,已闪电般探向马鞍侧后方那油布皮囊,指尖拧动螺纹的脆响被马蹄声掩盖——这动作,是他借松影踱步时就计算好的,调整方位只为避开昌豨的正面视线!
那皮囊中藏着的,正是他赖以生存、却极少在人前显露的兵器——一杆可拆解组装的特制银枪!枪杆以精钢螺纹嵌套,平日拆解伪装成行囊,此刻借着冲势,已在掌心拼接完毕!
雷霆一击!
“留于此山!”
高弈的厉喝与战马的嘶鸣同时响起!昌豨被那句“一副好骨”激得凶性更炽,又见高弈孤身冲阵,正欲挥斧劈砍,却见银光乍现——如冷月破云,毒龙出洞!
昌豨不愧是身经百战的悍匪,野兽般的直觉瞬间警铃大作,巨大的开山斧本能地向上格挡!斧刃擦着枪杆劈在马颈前寸许,溅起的泥土糊了高弈半边脸,却终究慢了一丝——他竟没料到这文士手中藏着长兵,更没算到松影后藏着的马速!
噗嗤!
枪尖穿透肋骨时发出脆响,鲜血顺着枪杆流到高弈手腕,烫得他指尖发麻。银枪精准无比地从昌豨皮甲薄弱的腋下与胸肋结合处刺入,瞬间洞穿其身躯,枪尖带着淋漓鲜血从后背透出!
昌豨脸上的狞笑、凶戾、错愕瞬间僵住,铜铃般的巨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低头看着透胸而出的银亮枪尖,又抬头死死瞪着近在咫尺、面容冷峻如冰的高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巨大的开山斧“当啷”一声脱手,重重砸在地上。
“呃你小”
昌豨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如同被抽走了脊梁的山岳,轰然向前栽倒,激起一片尘土。那双至死都圆睁的眼睛里,凝固着极度的不甘与深深的困惑——他纵横泰山多年,杀人如麻,最终竟死在了一个“白面孺子”的突袭之下?
整个战场陷入了一片死寂。风似乎都停止了吹拂。
两名泰山头目嘶吼着抽刀欲冲,却被身边降卒死死按住——首领一死,没人愿再拼命。许耽的惊呼卡在喉咙里,抽出的环首刀重重劈向空气,握着刀柄的手心全是冷汗。他身后的丹阳兵精锐,个个屏住呼吸,脸上写满了极度的震惊,看向高弈的目光瞬间从担忧变成了敬畏——军师竟有如此雷霆手段?!
曹豹的瞳孔猛地收缩,摸向信符的手无力垂下,心中那点小心思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取代。
此子果然心机深沉,先前听闻其于泗水河畔前惊马,以为是不善骑术之辈,然,今观之,现在却能阵斩大将,看来是藏拙。
高弈猛地抽回银枪,带出一蓬滚烫的血雨,溅落在他素白的衣袍下摆,如同点点红梅。他看也不看地上昌豨那兀自抽搐的尸体,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那些呆若木鸡的泰山悍卒。
他手腕一抖,甩掉枪尖的血珠,那杆银枪在阳光下闪铄着森然寒光。声音不大,却清淅地传入每一个泰山贼寇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凛冽的杀意:
“昌豨悖逆,已为本军师所诛!”
“尔等听着!吾乃左将军、宜城亭侯、徐州牧刘使君麾下军师中郎将高弈!奉刘使君之命,抚徐州!卸甲弃刃顺者生,逆者亡!”
“昌豨首级在此!降者,既往不咎,编入行伍,受朝廷恩养!顽抗者,视同叛逆,立斩无赦!夷其三族!”
他单手持枪,指向昌豨那死不暝目的头颅,另一只手猛地一挥!头颅应声而落。
“丹阳劲卒!列阵!”
许耽如梦初醒,胸中一股热血直冲顶门,猛地抽出环首刀,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诺!!!”
他身后的丹阳兵精锐轰然应诺,盾牌如墙竖起,长矛如林前指,一股百战精锐的森然杀气瞬间爆发,压向对面群龙无首、士气崩溃的泰山贼众!
哐当!哐当!
不知是谁第一个丢下了手中的兵器,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数百名刚才还凶神恶煞的泰山悍卒,纷纷抛下武器,跪伏在地,黑压压一片。
“愿降!将军饶命!”
“我等愿降!听凭将军发落!”
求饶声此起彼伏。
高弈端坐马上,银枪斜指地面,血珠沿着枪刃缓缓滴落。阳光洒在他染血的衣袍和冷峻的侧脸上,勾勒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肃杀与威严。
风又刮过山丘,卷起地上的尘土。高弈摸了摸鞍侧的空皮囊,看向前方飞扬的尘土,冷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