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
停了一天的雪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
江南道已经好几年没有下过雪了,光看镇子上来来往往的人马车流,便已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年味。
换成以往,唐妈妈定要倚在窗边,嗑着瓜子瞧这番热闹。可如今的她,实在提不起半分兴致。
昨晚熬了一夜未睡,今日又起个大早,唐妈妈站在三层窗前,眉宇间全是烦躁之色。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中,门被推开,一名侍女走进,低声道:“妈妈,有消息了。”
唐妈妈壑然转身,见侍女的表情,心中咯噔一下:“讲!”
侍女道:“属下奉命一直盯着目标,昨日下午却跟丢了,但入夜后,发现那姑娘被平常酒家的人抬进了孔雪茵的院子。
就在方才,韩锋与孔雪茵已雇了马车,带着人往临安城方向去了。”
唐妈妈脸色一变。
侍女并不知道目标是墨机子的小弟子,自然更不可能知道,目标已被二公子盯上了。
然以二公子的秉性手段,怎会拖了一夜都不动手?
唐妈妈不知道那位二公子打的什么主意,只是既然目标走了,二公子也不用再留在栖霞镇吧?
想到这里,唐妈妈拍了拍沉甸甸的胸脯,堵在心里的那口闷气总算出了,对侍女道:“既如此,你就不用管了,也累了那么些天,好好休息,准备过年吧。”
侍女甜甜一笑,应了声是。
楚岸平沿着小镇河边慢行。
不少人家正在石阶边洗刷竹匾,远处的炊烟裹着年糕糯香飘过了青瓦白墙。
河中有乌篷船摇过,载着采买归来的乡邻荡过拱桥,船上人与岸边人笑着互打招呼————
——
真是一派温馨场景。
楚岸平就喜欢看这些,也有不少人主动跟他打招呼,毕竟是十里八乡闻名的俏后生,说亲探口风的都不少。
楚岸平只能打着哈哈婉拒,一路走到了深巷尽头的破败院子外。
这院子荒芜了多年,中间多次传出闹鬼的动静,导致镇上的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久而久之,也就成了无人踏足之地。
见四下无人,楚岸平解开包裹,先戴上屈雪澜送的面具,又披上黑袍和银丝网格面罩,这才翻身落在院子内,推开破门。
屋内蛛网丛生,青笞从凹凸不平的砖缝间长出,墙角的稻草堆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无法动弹的人。
那人看见楚岸平,声音冷得透骨:“要么就杀了我,若是让我逃了,今生今世我哪怕舍尽所有,也必亲手砍下你的脑袋。”
楚岸平道:“不愧是九星堡的杀手,骨头确实硬。说,谁派你来的,想干什么?”
象这种级别的杀手,九星堡应该也没有几个,若是不问清楚,到时候再惹来九星堡的人,这个年也不要过了。
见慕影不说话,楚岸平洒然一笑:“我该怎么称呼你,影杀手?还是————九星堡的二公子?!”
慕影依旧阴恻恻地笑着,讥讽之色分毫未减。
楚岸平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
以对方的身手,又是三十上下的年纪,楚岸平就故意蒙了一下身份。
可看慕影的反应,一点异样都没有,乍然听到他的话后,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需知这种突然的试探,往往最让人措手不及,莫非自己猜错了?
楚岸平心念一转,忽想起曾经偷听江燕衣主仆的对话,知道软玉楼是九星堡的暗桩,立刻道:“二公子的心志果然坚如磐石,难以撼动。”
他微微倾身,声调变沉:“可惜啊,软玉楼的唐妈妈早就把你的身份告诉我了,否认也没用。”
此话一出,慕影还是在笑,但瞳孔却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这一下落在楚岸平眼中,足以令他心神大定:“果然是大名鼎鼎的二公子。”
慕影立刻知道自己失态了,尽管只是稍露异色,但在对方这种顶级高手眼中,跟主动承认又有什么差别。
慕影咬牙道:“你诈我!”
他突然反应过来,如果真是唐妈妈泄的密,对方为了保护这个眼线,绝不可能当场点破,除非是故意拿话诈他。
楚岸平走过去,一脚踩在慕影脸上:“想死还是想活?”
慕影狰狞一笑:“死又如何,活又如何?我九星堡的杀手,从小就受尽人世间的折磨。
七岁起就要每天挨三百鞭子,后背从来没一块好肉,腊月天赤身躺在雪地里,一躺就是一夜。
烙铁烫身的滋味尝过,断筋剔骨的滋味尝过————你所能想象到的酷刑,我全都经历了不知多少遍!
现在你还觉得,你的手段能吓住我?
若想用我来威胁九星堡,哈哈哈,他们宁要我的尸体,也绝不会妥协!”
楚岸平也不废话,当即出手在慕影身上连点。
这是从肃州返回途中,楚岸平从一处洞穴中得到的秘籍,名为缠经错脉手,不算多厉害的武功,却能让人生不如死,乃是昔年白虎堂的一位高手留下的,最适合刑讯逼供。
不过片刻功夫,慕影的皮肤就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眼球充血凸起,浑身青筋暴鼓。
他被点了穴道无法动弹,痛感被放大了数倍,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喘息。
“够劲————再来!”
令人心惊的是,在这等酷刑之下,慕影竟一边痛苦嘶吼,一边从牙缝里挤出狞笑。
楚岸平眉头微皱,将错脉手的十八种手法逐一施展。
每一种手法引发的痛楚都各不相同,时而如万针穿筋,时而似烈火焚脉,时而又象寒冰刺骨。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慕影的嗓子已经完全嘶哑,浑身被汗水浸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可即便如此,他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依然挂着近乎病态的笑容,望向楚岸平的眼神中充满了讥诮与挑衅。
楚岸平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难缠之人,一个连死都不怕,心志又残忍坚硬到这种地步的人,实在找不出破绽。
可若杀了他,栖霞镇绝对会惹来灭顶之灾。
至少目前的楚岸平,还没有抵挡的能耐。
不能杀又不能放,还威胁不了,楚岸平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办了。
想到这凭空而来的麻烦,楚岸平心头火起,捡起一旁慕影的剑,抵在他的胸□,声音里压着怒意:“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种武二代,打了小的,来了老的,没完没了。
今日非得给你留个念想————我想好了,就在你胸口刻上九星之耻四个字。”
剑尖顺着皮肤纹理滑动,楚岸平一字一句道:“我会把字刻在肋骨上,任你用什么灵丹妙药都抹不掉。
待你回到九星堡,正好让你那堡主老爹看看。
我也会帮二公子多多宣传,让江湖上的各路豪杰都见识见识二公子的风采!
”
原本视死如归的慕影,闻言脸色骤变。
他可以坦然面对酷刑甚至死亡,那些伤痕反而是他浴血奋战的证明。
但九星之耻这四个字若真刻在身上,他慕影必会成为江湖上茶馀饭后的谈资和笑料。
哪怕他立刻自尽,这份耻辱也会一直伴随着慕影这个名字!
他是高高在上的九星堡二公子,是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顶级杀手,怎能沦为一个笑柄?
慕影咬紧牙关,喉结剧烈滚动起来。
楚岸平瞧着慕影的反应,一下子发现了此人的破绽,手下不留情,刷刷刷以剑做笔,在慕影的胸口刻下了四个大字。
将剑一扔,楚岸平退后几步,欣赏片刻后道:“二公子,你若不想这个秘密被人知道,不如与我合作如何?
我厌倦了江湖的风风雨雨,馀生只想过点平静日子,你要做的,就是让软玉楼配合我。
以后任何江湖人跑来栖霞镇撒野,就由你们九星堡出面,拦下那些苍蝇。
在栖霞镇的地界,你们软玉楼随时随地要听我的吩咐。
当然,我不会干预你们九星堡的事。
我的要求就这么简单,作为回报,我不会把今日之事说出去。
甚至将来我若是心情好,还可以成为你争夺堡主之位的助力。
怎么样,二公子,有没有兴趣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