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秋宫偏殿。
太后的脸色苍白,身体微微发抖,浑然没有往日的清冷与威严。
吕布站在下首,能清淅地感受到她的恐惧与愤怒。
袁绍的指控太过恶毒,直指她统治的合法性。
她身为平民太后,本就被士族清流所轻贱,如今又背上弑君恶名,威严尽失。
恐怕天下皆反!
然此时,吕布却知,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他当即怒声道:
“诽谤!
彻头彻尾的污蔑!
此等卑鄙无耻之辞,也只有袁绍那厚颜无耻之人才说得出口!
太后放心,有布在,定不叫此獠猖狂!”
声音铿锵,大义凛然!
这番毫不掩饰的拥护与怒骂,瞬间击中了太后最需安抚的心。
她仿佛找到了知音,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看吕布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
她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无助,柔声道:
“温侯……
袁隗一家已然伏诛,朕当初顾念袁氏四世三公,根基深厚,若牵连过广,恐致朝野动荡,故而只诛杀了袁隗一系。
未动袁基、袁绍、袁术这些袁逢一系之人……”
“如今二袁构陷朕毒杀先帝,意欲谋反。
袁基此人身为袁氏嫡长子,名正言顺的家主,朕该如何处置?
此事朕已心烦意乱,想听听你的意见。”
见太后竟向自己一介武夫问计,吕布知道,她是真的慌了阵脚。
不过,他恰好知道如何处置袁基。
前世,袁绍与袁术,一个称霸河北,一个淮南称雄。
袁术是嫡子,一向看不起庶出的袁绍。
而袁绍已经过继给伯父袁成,俨然以袁成嫡长子自居。
二袁为了谁是嫡长,大打出手,势如水火。
然而,在袁绍和袁术前面,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亲大哥。
袁逢的嫡长子,现任太仆,袁氏四世三公的既定家主。
袁基,袁士纪!
袁基不死,在宗族内,袁绍袁术皆为弟弟。
吕布略一沉吟,抱拳朗声道:
“臣以为,袁基非但不可杀,反要好生供养在京师。”
太后眸光微动:“哦?卿有何深意?”
“太后明鉴。
二袁貌合神离,皆欲抢夺袁氏下任家主之位,号令门生故吏。”
“袁基若死,正遂了二袁心意。”
“留着袁基,便如握着一柄无形之剑,二袁谁都无法自称袁氏正统。”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笑意:
“届时,二袁谁若势大,我们便把袁基送给谁。”
太后道:“如此,岂不是放虎归山?”
吕布胸有成竹。
“然也!
太后岂不知一山不容二虎?
若其接纳袁基,辛苦积攒的基业岂肯拱手让人?
其麾下谋臣武将必然分为两派,陷入内斗。
若其胆敢弑兄夺位……
则自绝于天下,不仁不义之恶名,足以令其众叛亲离。”
何太后听罢,只觉茅塞顿开,心中块垒尽消。
她仰头望着吕布,眼前这九尺高的伟岸身形,竟毫无迟疑,坚定地站在她的身旁。
尤如一道坚实雄峻的山岗,为她将这外界的一切风雨腥膻都隔绝开来。
这个男子,两次于倾复之际救她于危难,如今更要以擎天之力,为她对抗这即将席卷天下的惊涛骇浪。
太后颇为感触:“善!温侯此计,可谓大善!
朕便依问候所言。”
处理完袁基问题,吕布并未立刻告退,而是面露沉吟,仿佛在思考一个更深远的问题。
他原本担心自己顶替前世董卓的位置,未曾想,袁绍檄文直指何太后。
竟是太后顶替了董卓。
前世董卓干了两件自绝于天下的蠢事:
一是杀尽袁隗满门,斩断袁绍、袁术的束缚,让他们肆无忌惮;
二是毒杀弘农王刘辩,授人以柄,为天下所不容。
终至众叛亲离,身败名裂。
这一世,若不想重蹈复辙,前世董卓的蠢事,一件都不能再做!
何太后此刻心情见好,见状便问:
“温侯似乎还有心事?”
她看着吕布,目光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超越君臣的奇异感情。
就在刚才,她忽然发现,自己与眼前这魁悟的武将,竟有如此多的相似之处。
他出身边地寒微,是为人轻贱的武夫;
她亦是屠户之女,被高门士族所鄙夷。
他行事果断狠辣,夺丁原兵权,诛国贼董卓,甚至敢冒着她和皇帝一同殉葬的风险行险一搏;
她当年为了上位,何尝不是诬陷宋皇后,鸩杀王美人,逼死董太后,踏着尸骨走上后位?
如今,他官拜左将军,手握精兵,权倾朝野;
她母仪天下,临朝称制,站在权力之巅。
他武勇冠绝天下,无人能敌;
她的美貌与心计,冠绝后宫。
他们一样的出身微末,一样的行事狠决,一样的位高权重,一样的……孤独。
在这深宫之中,她铲除了所有敌人,也失去了所有能称之为“自己人”的存在。
满腹的心事、算计、恐惧,又能与何人说?
此刻,面对这即将席卷天下的惊涛骇浪。
她忽然觉得,或许只有这个与她如此相象的男子。
才能理解她的处境,才是她唯一能稍稍放下心防,倾诉一二的对象。
吕布自然不知太后心中这百转千回的念头,他抱拳,神色凝重道:
“太后明鉴。方才议定袁基之事,乃是对外之策,可令二袁相互猜忌,自顾不暇。
然,臣方才思及一桩对内之患,关乎太后与陛下的万世之名与身家性命,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何太后凤眉微蹙:“哦?温侯所指何事?”
她的声音里,少了些帝王的威严,多了些倾听的意味。
吕布沉声道:“便是董侯刘协之安置。”
听到这个名字,何太后眼神本能地一冷,但很快又克制下去,只是静静听着。
吕布不等她发作,立刻接着说:
“太后!
袁绍檄文污蔑您鸩杀王美人、董太后,甚至构陷您弑君!
此乃泼天之脏水,绝不可令其沾身份毫!”
“此时此刻,天下无数双眼睛,正盯着长秋宫,盯着陈留王的安危!
若陈留王此时有丝毫差池,哪怕只是感染风寒而亡,天下人会如何作想?
袁绍之流又会如何宣扬?”
吕布加重语气:
“他们绝不会认为是意外!
他们会立刻咬死,是太后您杀人灭口,坐实了他们的污蔑!
届时,您便是浑身是口,也难辨清白!
天下诸候响应袁绍者,将十倍、百倍!”
何太后闻言,眉头微蹙。
她之前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经吕布一点拨,她才发现,刘协竟然成了一个碰不得的烫手山芋!
吕布见其意动,继续说道:
“反之,太后试想,若您不仅不害陈留王,反而待其优渥,赐其佳苑,增其护卫,使其富贵安康,并令天下皆知。
这本身,就是对袁绍檄文最有力的回击!”
“天下人会说:‘若太后真如袁绍所言,心虚残暴,为何陈留王还能活得好好的?而且还活得如此滋润?’
陈留王活得越好,就越证明袁绍是在撒谎,太后的清白就越发不容置疑!”
“臣恳请太后下旨:将陈留王迁于安全无虞之佳处居住,派绝对可靠之心腹严密护卫其安全。
其饮食起居,皆需由太医署专人照料记录,以示太后坦荡无私。”
“如此,一则可堵天下悠悠之口。
二则可彰显太后母仪天下、慈爱子侄之德。
三则陈留王是陛下唯一的兄弟,是宗室至亲。
有他在,袁绍等辈,便永远找不到第二个可以拥立的刘氏嫡系血脉!
此乃绝天下之异心的固本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