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永康元年,也许是从隋国、从燕国那里,索要来的贡物发挥了效用,皇帝的后宫在这一年里,频频传出喜讯。
虽然最早的产期,还得等到明年的春天,但总比先前的死气沉沉,看不到一点希望要好。
而为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继承人,皇帝还特意请了各地有名的方士、僧道、医者,来到洛阳,为有孕的妃子进行检验,以推测腹中婴儿是男是女。
而这自然是说不准的。
不过,为了不扫皇帝的兴,以至于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他们中的大部分,还是指着某几位妃嫔的肚子说,“真龙必得贵子”。
皇帝听了,眉毛都快飞扬起来,给予了那些说好话的人,赏赐了不少金钱。
只有皇后窦妙面露不喜,看着那些妃嫔些咬牙切齿的模样。
就在这样喜怒交加的背景下,有道士忽然说起了皇帝的身体:
“陛下多用虎狼之药,且少有节制,已经损耗到了根本,日后还请修身养性,将精力放在国事之上。”
皇帝听到他这样说,脸色也跟着沉了下去,当即就道:
“道门能够延续到今日,不感激汉室的恩德,还敢在朕的面前,口出狂言吗?”
“你要是再如此狂悖,朕就要象当年禁锢党样,禁锢天下的道!”
道士于是不再言语。
接棒而来的,则是一名医者。
他进行了同样的劝谏,指出了皇帝体内的隐患。
但皇帝仍旧不听。
再三的,还有一名和尚。
他想对皇帝诉说“色即是空”之语,可话音未落,便被忍无可忍的皇帝,打包赶出了洛阳。
皇后窦妙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生出了大胆的想法。
她找到父亲窦武,将这件事告诉给了对。
“道士、医者、沙门,三者之间本无有联系,全因皇帝的诏令,才齐聚洛阳。“
“他们异口同声,都说皇帝伤了根本,想来不会有假。”
“那你想做什么?”窦武看着女儿问道。
窦妙重重的哼了一声,带着满怀的怨愤说道:
“他既不仁,我便不义!”
“左右汉室女主当朝,也不是回两回了!”
窦妙与皇帝的感情,并不深厚,她之所以被立为皇后,还是因为皇帝顾虑窦氏的力量,才勉为其难如此。
而在大汉再度迎来一位窦皇后后,皇帝也没有给予“国母”丝毫的尊重。
他很多时候,都怀抱着其他美人,而将皇后遗忘在深宫之中,还放任宠爱的妃嫔、宦官,对其不敬。
这让本就心胸狭窄的窦妙,更加痛恨。
没办法,“善妒”、“胸襟狭隘”,这可是窦氏女祖传不改的特色。
“难道父亲不希望恢复章帝之时,窦的风光吗?”
看着父亲惊疑不定的面色,窦妙直接上前,抓住他的袖子说:
“难道要等到我被废弃,窦氏再遭受一次流放的痛苦,才后悔今日不听我言吗?”
窦武想起父祖曾经提起过的,流放岭南的痛苦,于是也不再迟疑。
“宁为梁氏,也不做邓氏!”
天家刻薄寡恩,早就用事实证明了委屈自己善待他人,是没有下场的!
还不如提前出手,避免祸患!
不过,他们也没有采取下毒、刺杀这种容易留下痕迹的方式。
窦妙只是说:
“陛下既然追逐女色,那我就给他女色!”
随后,窦武便向皇帝进献了十位风格不同的佳丽。
皇帝对他突然的热情,有些怀疑。
可他实在按捺不住美人的诱惑,警剔了一段时间后,便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而在后宫多有身孕后,皇帝也不再象之前那样,注重精气的养蓄,只觉得拉弓放弦,当射即射,才是最爽快的事情。
理所当然的,当爽快了两三个月之后,先有冬日寒冷的气息扑面,后有屋内熊熊燃烧的火焰围绕,皇帝忽然发了一身冷汗,病倒下去。
十二月,还没等到妃嫔们将孩子生下来,他便死去了。
临时之前,虚弱的皇帝总算想起了自己的皇后,知道自己死后,必然是这个女人掌权。
于是他叫来窦妙,还有自己宠爱的妃子们,想要用邓太后尽心维护和帝血脉的例子,让窦妙帮助维持自己这一脉的帝系。
窦妙努力捂着自己的嘴巴,却还是不小心笑了出来。
“噗”
“好好好!”
“我定会为陛下,好好照顾她们的!”
皇帝见她如此反应,自然能猜出,对方怀抱着何等心思。
可惜,像前汉栗姬、今汉阴皇后那样,能一句话治好皇帝的神医,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三个了。
而就在皇帝死不暝目,身体才被放入棺椁中时,窦妙便以“为皇帝哭丧”为理由,召集了大量妃嫔来到他的棺椁前,派士卒将之尽数杀害。
有妃嫔捂着肚子,哭泣着祈求道:
“愿生下皇嗣再自尽!”
但窦妙才不管这些。
她拍着大行皇帝的棺材板说:
“这个家伙活着时让我不痛快,我岂能让他死了,还能享受到血脉后人的祭祀?”
何况前人的宫斗经历,早就让窦妙明白,“斩草除根”的重要性。
她宁可从宗室中选择一位小皇帝,也不要留下仇人的孩子。
大臣对她这样的霸道凶残,自然十分不满。
他们不关心先帝的妃嫔,却是很关心妃嫔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
因此,有大臣联合起来,批判窦妙“残害皇嗣”的行为。
窦妙先是睁眼说瞎话,声称那些妃子根本没有怀孕,然后被骂的急了,就在殿上跺着脚怒斥臣下:
“就知道念叨皇子!”
“天底下的女子,难道只会生儿子吗?“
“不如趁着其身体还没有烂掉,我让人抬几个上来,让你们亲眼看一看皇嗣的情况!”
大臣随即闭嘴,不敢再说了。
窦妙的脾气,比起她同族的前辈,章德窦皇后还要爆裂,偏偏其出身高贵,大臣们不能象对付阎氏那样,对付窦氏。
她的父亲更是掌管着皇宫的防卫,听从其命令的士卒,此时正拿着刀剑,拱卫在殿门之外。
——最终还是忍了下去。
“可还择谁为新君呢?”
当皇宫中的鲜血被擦拭干净,窦武又找到女儿,与她商议起这件大事。
窦妙便说,“要找年纪的,经历也不要太贵。”
高贵人家的孩子,总归养的精细,难免养出些心眼多的,不利于自己这个“母亲”掌控。
窦武点了点头,便找到了一些大臣:”章帝的血脉传承,如今皆出于河间。”
“河间宗室中,可有合适的子弟作为新君?”
河间人刘儵当即举荐了解渎亭侯刘宏,“少年英才,其父早逝,可以过继给先帝为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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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武打听了下刘宏的情况,得知对方的确孤儿寡母,而且以皇族的身份来看,生活的确窘迫后,便采纳了他的建议。
“一乡之地,能养出什么雄心壮志的人物?“
“等到了洛阳,往这巍峨皇宫中坐,这十来岁的,难道还会不听我的话吗?”
窦妙安排人手,用王青盖车去迎接刘宏来洛阳时,对着父亲得意洋洋的说道。
窦武也对窦氏日后的富贵充满期待。
而在河间,刘宏从使者口中,得知了自己要当皇帝的事,也极为兴奋。
他对身边的人说:
“谁能想到,我竟有这天呢?”
其他人纷纷为他贺喜,但其母董氏却是十分不高兴。
因为她要求自己一同与儿子前往洛阳,却被使者拒绝,并暗含训诫的说道:
“太后在宫中,不在河间。”
在窦氏父女决定拥立刘宏的那一刻,从法理上,他便已经成了桓帝的子嗣,而母亲自然也跟着换成了窦妙。
即便生母仍在世间,也不能因为儿子身份的转变,而以“太后”自居。
这是今汉以来固有的规矩。
先前冲帝的生母虞贵人,曾有打破它的机会,奈何冲帝天折,梁冀专权,作为太后的梁她都郁郁而终了,何况虞贵人?
而质帝的生母,也在其三岁时便去世,是以董氏眼下,正面临着跟当初清河王刘庆一样的尴尬:
法理上的母亲,和实际上的母亲并存于世,究竟该亲近哪个呢?
按照窦氏父女的想法,董氏应该会明白自己的位置,乖乖的送走儿子。
可董氏向来不管那么多礼法束缚,她是一个很实际的人!
“凭什么我都要当皇帝了,我还要留在这?”
董氏不敢对一脸严肃,并受到羽林保卫的使者发怒,只能看着刘宏的背景,发出哀叹。
刘宏倒也不是个没良心的逆子。
他转身安慰母亲,“妨,做买卖,然要先委屈点。”
“做亭侯的母亲有利,还是做皇帝的母亲更能得到利益?”
董氏当即回道,“肯定是后者!”
“可以赚多少?”
董氏暗暗揪着指头盘算了阵,最后说,“反正会很多!”
她跟儿子一样,没怎么外出见过世面,平时与其他贵女贵妇往来,也多为家境相近者。
因此,属于中下层贵族的董氏,既不知道小民挣扎求生的痛苦,也不知道洛阳城中挥金如土的奢华。
但她真的很想去洛阳,很想当太后。
“想要赚很多,那就得先拿出成本!”
刘宏摆了摆手,继续收拾东西去了。
他们母子的确爱财,可对“钱货两清”、“明码标价”的原则,还是很认可的。
如今是他们家在接受挑选,而且这样的机会,错过了便不会再来。
心中再如何不满,也只能先忍着,等东西到手再说。
“您在家中保养好身体,过些时日,我必定接你去洛阳享福!”
董氏委屈抹着眼泪说,“那你也别忘记,送些珍贵的礼物来河间。”
名分可以暂缓,钱财晚一点却是不行的。
刘宏嗯嗯的点头应下。
然后,他的言行,都在触及一些旧书时顿住。
那是前两年,一群道士赠送给他的书籍。
刘宏对里面的道理,很是认可,在这两年中不断翻阅,以至于书页到处有着褶皱磨损的痕迹。
“不过——”
“它们不必带去洛阳了。”
这些东西,看一看,明白一下黎庶们的思路,学习下太平道蛊惑人心的手段,就已经足够。
如果他这辈子只能当个普通的亭侯,那这书还有保留的价值。
毕竞能压在亭侯头上的权贵,还有不少。
可他这次都要去洛阳当皇帝了,还用得着担心太多吗?
“直接拿去烧了吧。”
刘宏叫来仆人,指着那几本书说道。
仆人有些惊讶:
这些书,小公子以前时常翻阅,还以为这次前往洛阳,也会携带。
谁知道说扔就扔了。
贵人的心思,永远这样琢磨不透。
次日,车架启程,刘宏一路来到了洛阳。
他先在皇宫中住了一夜,熟悉了下自己未来的住所,随后在天光熹微时,打着哈欠换上帝王冕服,登上朝堂,接受群臣朝拜。
太后窦妙坐在他身后,先帝留下来的宦官服侍在他左右,大将军窦武坐在臣位的首席,一群大汉忠良、当世清流,紧随其后,呼喊着“万岁”
实在是一派勃勃生机的场面。
“光看洛阳的场景,还以为汉室天命仍旧悬挂在中原,熠熠发光呢!”
上帝带着几个死鬼,再一次对汉帝登基进行了围观,并指着殿上君臣,还有那守卫的士卒,对死鬼们笑道。
西门豹发出幽幽叹息:
“如果国都也灰沉暗淡,那中原四处,又该是何等惨状?”
都城是一个国家富贵的汇集之地,无论昌盛还是衰败,它总会比地方要好过许多。
嗯,帝都的爷就是爷,这点在哪里,都是真理一般的存在。
“表面光鲜也算好吗?”
何博带着死鬼走出皇宫,躲避着洛阳的街道上,时不时飙过去的车架与骏马。
那是出行的贵人们,所造成的动静。
虽然洛阳有着禁止在城中弛骋的法令,但很显然,现在已经成了一纸空文。
“总比破破烂烂要好。”
西门老大夫已经看过了太多风雨,作为真正负责阴间运转的人,也见过了太多生前权贵,死后接受审判时,所暴露出来的人性丑恶。
他知道大汉那还没有暴露在世人面前的腐朽,知道在被隐藏在暗处、镇压在山下的矛盾,也知道一旦遮羞的布匹被掀开、积压已久的火山喷涌而出,会给天下带来何等的动荡。
可说到底,还是不能因为畏惧一亢的伤痛,便一直忍让退缩。
腐肉不被处理,只会进一步的损耗国家,乃至于族群的生命。
“那你为什么突然惋惜起眼前的光鲜支?”何博故意疫道。
“只是替洛阳的百姓伤感罢了。“
西门豹路过一三小摊贩,看着那吆喝着客人的老板说:
“他们看不到下的浮标,只当切还似以前那样,风平浪静。”
但朝代更迭的风浪一起,谁也无法幸免。
何博于是又笑起来,“总有人觉得,自己创立的基业,可以毫承万世,永远不败。“
“可亢光在性前,也是三败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