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溪村返回郓城县衙的路上,夕阳把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林冲心头却象缠了一团乱麻,纠结难安。
身旁的宋江一路都在絮叨,一会儿感慨生辰纲被劫是“胆大包天”,一会儿又念叨晁盖“素来仗义,断不会做此等事”,话里话外尽是掩饰。
林冲却只是偶尔“恩”一声,心思全在自己的盘算里。
回到县衙,时文彬知县早已在大堂等侯,见两人归来,连忙上前追问:“林主事,宋押司,东溪村一行可有收获?”
“暂时未有实据。”
林冲躬身回话,语气沉稳依旧,“但黄泥冈距东溪村仅十里之遥,晁保正交际广阔,麾下庄客众多,需列为重点留意对象。我已嘱咐他发动人手四下打探,有消息会即刻通报。”
时文彬叹了口气,满脸焦灼:“也只能如此了。这案子关乎太师寿礼,朝廷定然催得紧,林主事,你可得多费心!”
“分内之事,相公放心。”林冲应道,随即话锋一转,“今日奔波一日,线索杂乱,我想与宋押司一同到偏院整理一番,也好制定后续追查方案。”
宋江心中一动,隐约猜到林冲有话要说,连忙附和:“理应如此,林主事想得周全。”
两人来到县衙西侧的偏院,院仆奉上清茶便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他们二人。
热气从茶杯中袅袅升起,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微妙张力。
林冲端着茶杯,指尖摩挲着杯沿,率先开口,目光直视宋江:“宋押司,今日在东溪村,你觉得晁保正神色如何?”
宋江眼神闪铄了一下,放下茶杯笑道:“晁保正还是老样子,豪爽热情,并未见任何异常。林主事为何有此一问?”
“只是觉得‘巧’得有些反常。”
林冲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锐利,“生辰纲被劫于黄泥冈,恰是东溪村势力范围;作案者是七名贩枣客商,晁保正庄中恰好有刘唐、阮氏三兄弟等七位豪杰;军汉口述的‘面生朱砂记’之人,与刘唐更是一模一样。宋押司,你在郓城多年,见多识广,觉得这一切,真能全归为巧合?”
宋江心中一紧,面上却依旧镇定:“林主事此言差矣。天下相似之人、巧合之事多了去了。刘唐虽面有朱砂记,却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怎会做这劫夺官物的勾当?再说晁保正,平日开仓放粮,接济贫苦,是何等义举,断不会行此不轨之事。”
“是吗?”林冲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可我听闻,宋押司与晁保正情同手足,若他真有难处,你怕是不会坐视不理吧?”
这话象一把钝刀,轻轻割在宋江心上。
他猛地抬头,对上林冲深邃的目光,只觉得自己那点心思仿佛被看得通透,连忙强装镇定:“林主事说笑了!公是公,私是私,我虽与晁保正交好,却断不会徇私枉法。若他真犯了罪,我只会劝他投案自首,绝不敢包庇!”
林冲看着他故作坚定的模样,心中暗自冷笑。
他知道,宋江此刻已是惊弓之鸟,只需再添一把火,便能探清他的真实态度。
“宋押司公私分明,着实令人敬佩。”
林冲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了些,“只是此案非同小可。我家官人种都监,对我有再造之恩,若因我办案不力,不仅我自身乌纱难保,怕是还会牵连他的名声。届时,我便是万死难辞其咎。”
他顿了顿,故意露出一丝纠结:“说句心里话,我也不愿看到江湖豪杰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晁保正仗义疏财,在民间声望极高,若他真与此案有关,未免太过可惜。只是我身为缉捕主事,拿着朝廷的俸禄,便要尽到为官的本分,此案落在我头上,我必须给州府一个交代。”
宋江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化为警剔。
他揣摩着林冲的话,既听不出包庇之意,也看不出深究之心,只觉得对方话里有话,却又不敢轻易试探。
“林主事所言极是。”
宋江顺着他的话说道,“为官者,当以朝廷为重,以百姓为重。此案确实棘手,但若真能查明真相,抓获真凶,也算是对得起朝廷俸禄,对得起百姓期盼。”
林冲看着他滴水不漏的模样,心中已然有了数。
他知道,宋江定然是要保晁盖的,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不敢表露分毫。
而自己,更要把握好分寸,既不明确表态,也不贸然追查,便能既不违背种来的嘱咐,又能给自己留有馀地。
“宋押司说得在理。”
林冲站起身,“天色不早了,线索之事,还需仰仗宋押司多多费心。明日一早,我便会召集捕快,正式展开排查,有劳宋押司配合。”
“理应配合,林主事客气了。”宋江也站起身,心中却已是翻江倒海。
送走宋江,林冲独自坐在屋内,心头的纠结更甚。
一边是种来的嘱咐,要结交晁盖这等豪杰,若其落难便是收服的良机;另一边是自己的官身,此案事关重大,若过于徇私,不仅自身难保,还会牵连种来。
“罢了。”
林冲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暂且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宋江与晁盖交情深厚,定会设法相救。我先暗中留意,既不阻拦,也不主动相助,待事态明朗,再做打算便是。”
正思索着,忽听门外传来一道声音:“林主事,州衙何涛求见!”
……
与此同时,宋江离开县衙后,并未回家,而是径直前往雷横家中。
雷横与朱同正在家中饮酒闲聊,见宋江深夜来访,神色凝重,皆是一愣。
“公明哥哥,深夜前来,可是出了急事?”雷横连忙起身让座。
宋江坐下后,环顾四周,见无他人,便压低声音,将生辰纲劫案的详情,以及今日在东溪村、县衙与林冲的几番周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两人。
雷横与朱同闻言,皆是大惊失色。
朱同皱着眉头道:“公明哥哥,此事可不是闹着玩的!生辰纲是太师寿礼,劫了它,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若被官府知晓咱们与晁保正的关系,咱们怕是也难逃干系!”
“我何尝不知?”宋江叹了口气,脸上满是焦灼,“可晁保正是咱们的兄弟,他落难,咱们怎能见死不救?”
雷横道:“话虽如此,但林冲可不是好对付的!他武艺高强,又是州府派来的缉捕主事,官职比咱们高,还背靠种都监这棵大树。他今日试探你,怕是早已怀疑晁保正了。若他执意追查,咱们根本拦不住!”
“是啊。”朱同附和道,“林冲心思缜密,行事沉稳,绝非寻常官吏。咱们若贸然行动,怕是会引火烧身,不仅救不了晁保正,反而会把自己搭进去。”
宋江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无论如何,晁保正不能有事!只是林冲这边,确实是个难题。他既不明确表态,也不放松追查,咱们只能等待一个良机。”
“良机?”雷横与朱同对视一眼,皆是疑惑。
“不错。”宋江道,“林冲虽怀疑晁保正,却并未拿到实据。咱们只需耐心等待,一旦找到合适的时机,便暗中给晁保正报信,让他尽快脱身。在此之前,咱们切不可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雷横点点头:“公明哥哥说得是。林冲如今是此案的主事,咱们只能听他调遣,暗中留意动静。待时机成熟,再动手不迟。”
朱同也道:“也只能如此了。咱们平日里多与林冲周旋,麻痹他的警剔心,同时尽快打探消息,一旦有风吹草动,便立刻通知晁保正。”
宋江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好!此事便这么定了。咱们务必小心谨慎,切不可出任何差错。若能救晁保正一命,日后必有厚报!”
雷横与朱同也站起身,郑重地点点头:“公明哥哥放心,我等定会全力相助!”
夜色渐深,三人在屋内又商议了一番细节,便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