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八年,二月。
汴京的春寒仍裹着料峭北风,枢密院后衙的暖阁内却暖意蒸腾。
地龙烧得正旺,空气中浮动着龙涎香与浓茶混合的沉郁气息,三双各怀心思的眼睛,正落在案上摊开的《北地舆图》上。
童贯身着月白锦袍,腰束玉带,指节修长的手指正按在图中“登州”与“辽东”之间的海路标注上。
他面色白淅,颔下微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看似温和的目光扫过下首两人时,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
左侧立着的段鹏举,一身墨色武官常服,虎背熊腰,双手按在腰间佩刀上,眉头紧锁,象是在竭力思索,又象是在刻意隐藏什么。
右侧坐着的登州知州王师中,年近五旬,身着绯色官袍,面容清瘦,颌下三缕长须,手中把玩着一枚玉扳指,眼神闪铄,时不时偷瞄童贯的神色。
“海上之盟,关乎北伐大业,出使金人的人选,容不得半分差错。”童贯的声音不高,却让暖阁内的气氛骤然紧绷,“王知州,登州乃通金海路要冲,你常年镇守此地,对北地情形最为熟悉,依你之见,何人可当此任?”
王师中闻言,连忙放下玉扳指,躬身道:“枢相明鉴。出使金国,需得兼具胆气、智谋与礼数,既要彰显我大宋威仪,又需与金人周旋得当。下官以为,武显郎马政可算一人选。此人出身军伍,在河东北路任职时,曾多次与辽人交锋,胆识过人,且熟知边地风俗,只是……”
他顿了顿,眼神有些尤豫,“只是马政目前仅为武显郎,官阶低微,恐难在金人面前彰显我大宋诚意。”
童贯指尖在舆图上轻轻敲击,目光转向段鹏举:“段巡查,你刚从河北回来,对军中将领更为了解,可有合适人选举荐?”
段鹏举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却带着几分谨慎:“枢相,末将以为,汝宁郡都统制呼延灼可堪大用!此人乃将门之后,先祖呼延赞为太祖朝名将,家学渊源,且手握兵权,威名远播。若派他出使,既能彰显我大宋军威,又能让金人知晓我朝对盟约的重视。只是……”
他话锋一转,眉头皱得更紧,“呼延灼性格刚直,不善变通,金人素来粗犷,恐难与之顺畅周旋。”
童贯闻言,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他岂会不知两人的心思?
王师中举荐马政,是因马政与他素有往来,且官阶低微,日后若成事,功劳自然有他一份。
段鹏举举荐呼延灼,是想借此拉拢将门势力,为自己日后铺路。
可这两人,都没真正站在他的立场考虑。
“马政官阶低微,呼延灼刚直难驯,皆非最佳人选。”童贯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尚未融化的残雪,“本相要的,不仅是能完成出使任务的人,更要是能完全听令于本相,为北伐大业扫清障碍的人。”
王师中与段鹏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慌乱。
他们深知童贯的野心,此次出使金国,若能成功,便是不世之功,童贯绝不会让这功劳旁落他人。
“枢相,那依您之见,该如何是好?”王师中小心翼翼地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讨好。
童贯转过身,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人:“马政虽官阶低微,却听话好用,且对北地情形熟悉。本相可奏请官家,破格将其擢升为武义大夫、忠州刺史,再兼登州兵马钤辖,如此一来,身份便名正言顺。至于呼延灼……”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可命他率部驻守登州外围,名为保护海路安全,实则是牵制马政,若马政有任何异动,呼延灼可即刻将其拿下。”
段鹏举闻言,心中一震。
他没想到童贯竟会如此安排,既用了马政的能力,又用呼延灼牵制他,可谓一箭双雕。
可他转念一想,呼延灼乃将门之后,岂会甘心做这种牵制他人的差事?
他忍不住开口:“枢相,呼延灼性格高傲,若让他屈居人下,恐会心生不满,反而误了大事。”
“不满?”童贯冷笑一声,走到段鹏举面前,手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本相给他的,是立功的机会。若马政能顺利与金人结盟,呼延灼护路有功,自然少不了他的封赏;若马政出了差错,他能及时止损,更是大功一件。他若识相,便该明白本相的苦心;若不识相……”
童贯的声音陡然转冷,“本相有的是办法让他明白,谁才是这大宋军中的掌权者。”
王师中听得后背发凉,他没想到童贯为了掌控局势,竟会算计得如此周全。
他连忙躬身道:“枢相深谋远虑,下官佩服。马政那边,下官会亲自去劝说,定让他尽心竭力完成出使任务。”
“很好。”童贯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在舆图上,“王知州,你即刻返回登州,筹备出使的船只、物资,务必确保马政此行万无一失。段巡查,你去汝宁郡传本相的命令,命呼延灼即刻率部前往登州,听候调遣。”
“末将遵令!”段鹏举抱拳应道,心中却五味杂陈。
他知道,童贯这是在利用他和王师中,可他身为童贯心腹,根本没有拒绝的馀地。
“还有一事。”童贯忽然开口,语气变得更为凝重,“此次出使,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若马政敢阳奉阴违,或呼延灼敢擅自行动,你们二人……”
他目光扫过两人,带着十足的威慑,“也无需回来见本相了。”王师中与段鹏举心中一凛,连忙躬身道:“下官(末将)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枢相重托!”
待两人离去后,童贯独自留在暖阁内,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按在“燕云十六州”的标注上。
他眼中闪铄着野心的光芒,口中喃喃自语:“燕云之地,本相势在必得。马政、呼延灼,不过是本相棋盘上的棋子,若敢不听话,便只能被舍弃。”
他拿起案上的茶杯,一饮而尽,茶水温热,却浇不灭他心中的欲望。
此次出使金国,不仅关乎北伐大业,更关乎他的权势地位。
只要能成功与金人结盟,收复燕云,他便能名留青史,权倾朝野,届时高俅之流,根本不足为惧。
而此刻,暖阁外的北风愈发猛烈,卷起庭院中的残雪,象是在预示着北地即将到来的风雨。
童贯知道,一场更大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