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城的春寒尚未散尽,城门处的积雪融成黑褐色的泥泞,沾在马蹄上发出黏腻的声响。
种来与林冲并辔入城,身后跟着扛着阵亡士卒灵牌的亲兵,素白的木牌在风中轻轻晃动,衬得两人一身征尘更显沉重。
州衙后堂的暖阁里,唐恪正对着案上的公文皱眉,见种来掀帘而入,才放下朱笔,目光先落在那些灵牌上,语气少了平日的刻板:“都监此行辛苦,匪患已平?”
“托恩相洪福,铁壁寨匪首王阔已阵斩,馀匪或歼或俘,沧州西北路暂得安宁。”种来抱拳行礼,随即话锋一转,从怀中取出一份名册递上,“只是此战我军亦有伤亡,阵亡三十一卒,重伤九人,轻伤四十八人。这是阵亡士卒的籍贯、家眷信息,还有卑职拟的抚恤章程,恳请恩相过目。”
唐恪接过名册,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眉头皱得更紧:“按例厢军阵亡者,朝廷只发两石粮、一贯钱,你这章程里,竟要额外加发半年俸禄,还替家眷申请免役三年?”
“恩相明鉴。”种来上前一步,语气恳切,“这些士卒皆是沧州子弟,为保境安民战死沙场,若寒了他们家人的心,日后谁还肯为朝廷效命?卑职已与柴大官人商议,庄园愿出三成粮米补贴,馀下缺口还望州府补足。再者,重伤士卒不便再操持军务,卑职想在保甲中为他们谋个教头差事,也算让他们老有所依。”
一旁的林冲闻言,眼中闪过暖意,默默颔首。
他出身禁军,见惯了士卒如草芥的光景,种来此举,正是他心中所想却未能说出口的话。
唐恪沉吟半晌,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最终叹了口气:“你这性子,倒不象种家将门出来的,反倒有些文臣的仁柔。罢了,此事于沧州安定有益,本州便准了。你拟个公文,本州用印后,便可去粮料院申领。”
种来心中一松,连忙躬身谢过。
待走出州衙时,夕阳已斜斜挂在西城墙头,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官人,那智深兄弟……”林冲忍不住开口,他仍记挂着那位突然出现的师兄。
“先回庄园,柴大官人定已在等侯。”
种来翻身上马,目光扫过街头往来的行人,“今日便让弟兄们好好聚聚,也该让鲁大师与大家见个面。”
柴家庄园的聚贤堂内,炭火正旺,柴进已备好了热腾腾的酒肉,见种来与林冲带着一个魁悟和尚进来,先是一愣,随即起身笑道:“这位便是林教头口中的师兄?果然是条好汉!”
鲁智深大步流星走到桌边,也不客套,抓起一块酱牛肉便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洒家鲁智深!见过柴大官人!你这牛肉炖得够味,比二龙山的强多了!”
说罢又抓起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虬髯流下,滴在衣襟上也毫不在意。
种来看着他豪爽的模样,忍不住笑道:“鲁大师刚从二龙山来,路上赶了不少路,先吃些东西垫垫。这位便是柴进柴大官人,仗义疏财,咱们沧州地界的豪杰,大多受过他的恩惠。”
柴进笑着摆手:“三弟客气了。鲁大师能来沧州,是咱们的福气。只是不知大师日后有何打算?”
鲁智深放下酒坛,抹了把嘴,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又变得坚定:“洒家本是来寻林冲兄弟,如今见他跟着都监做正经事,洒家也不想再回那山寨打家劫舍。只是洒家粗人一个,除了舞枪弄棒,别的也不会,还望都监和柴大官人指条明路。”
种来闻言,心中已有计较。
他深知鲁智深的性格,若是让他去军营受约束,反倒会适得其反,不如先寻个自在差事。
他看向柴进,见对方微微点头,便开口道:“大师莫急。眼下沧州刚平匪患,乡勇保甲正需人手,只是大师刚到,也需先安顿下来。明日我便去清池县衙,找周知县商议,看看能不能在县衙寻个缉捕盗贼的差事,既合大师的性子,也能让大师有个正经身份。”
“缉捕盗贼?”鲁智深眼睛一亮,拍着胸脯道,“这活儿洒家喜欢!那些撮鸟若是敢在沧州作乱,洒家一禅杖一个,保管叫他们老实!”
林冲见师兄有了着落,心中也松了口气,拿起酒壶给鲁智深斟满:“师兄,这沧州不比二龙山,凡事还需听官人安排,莫要再象往日那般冲动。”
鲁智深嘿嘿一笑:“兄弟放心!洒家晓得轻重,不会给都监兄弟添麻烦!”
几人正说着,庄客匆匆进来禀报,说是石勇派人来传话,清池县坊郭保甲出了些乱子,他暂时脱不开身,今晚便不过来了。
种来闻言,并不意外,只是对众人道:“石勇性子跳脱,却也实在,让他管保甲,倒也合适。只是咱们几个,日后要多聚聚,也好商议些事情。”
他目光扫过柴进、林冲和鲁智深,语气诚恳,“如今沧州内外皆不太平,北有辽人虎视眈眈,南有匪患未绝,咱们若是各自为战,难成大事。唯有拧成一股绳,才能在这乱世中站稳脚跟。”
柴进端起酒杯,眼中闪过一丝认同:“都监所言极是。我柴家在沧州经营多年,虽有些家底,却无自保之力。如今有都监、林教头和鲁大师相助,咱们定能护得沧州一方安宁。”
林冲也举起酒杯,声音沉稳:“林冲蒙官人不弃,脱了配军身份,此生定当追随官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鲁智深见两人如此,也抓起酒坛,高声道:“洒家也一样!都监若有差遣,洒家万死不辞!”
种来看着三人坚定的眼神,心中暖意涌动。
他举起酒杯,与三人碰在一起,酒液溅出,却似点燃了心中的火焰:“好!有诸位兄弟相助,何愁大事不成!只是眼下,咱们还需步步为营。鲁大师的差事,明日我去县衙办妥;阵亡士卒的抚恤,也要尽快落实;还有乡勇保甲的整训,也需林教头多费心。”
夜色渐深,聚贤堂内的灯火却愈发明亮。
几人说着军中趣事、江湖见闻,偶尔也提及日后的打算,气氛热烈而融洽。
鲁智深说起在渭州拳打镇关西的往事,声情并茂,引得众人阵阵喝彩;林冲则谈起禁军的训练之法,言语间满是对往日的追忆;柴进时不时补充几句沧州的风土人情,让鲁智深对这片土地多了几分了解。
种来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心中却在盘算着更多事情。他知道,杨志此刻或许还在筹划去汴京谋个出身,晁盖、吴用等人也尚未聚义,此刻并非招募好汉的最佳时机。
眼下最重要的,是先将身边的人安顿好,把沧州的根基打牢。
鲁智深性子耿直,武艺高强,若是能在县衙谋个差事,既能让他安心,也能为自己在地方上多添一分助力。
……
次日清晨,种来便带着鲁智深前往清池县衙。
周文彬见种来亲自到访,连忙起身相迎,待看到身后的鲁智深,不由愣了愣:“都监今日前来,可是有要事?这位是……”
“周知县,这位是鲁智深鲁大师,乃是林教头的师兄,武艺高强,为人正直。”种来笑着介绍,“昨日刚随我平定铁壁寨匪患,如今想在沧州寻个正经差事。知县也知道,沧州刚平匪患,地方上需得有得力人手缉捕盗贼,维护治安。鲁大师正是合适人选,不知县衙可有合适的职位?”
周文彬上下打量着鲁智深,见他身材魁悟,目光炯炯,虽衣着朴素,却透着一股凛然正气,心中已有了几分意动。
他沉吟片刻,道:“都监举荐的人,本知县自然信得过。眼下县衙正好缺一名都头,负责清池县的缉捕事宜,若是鲁大师愿意,便可就任。只是这都头虽无品级,却也需约束手下,不可擅自用刑,还望大师谨记。”
鲁智深闻言,大喜过望,连忙抱拳道:“多谢知县官人!洒家定当尽心尽力,不让盗贼在清池县作乱!”
周文彬见他爽快,也笑着点头:“既如此,便请大师明日前来县衙领印,熟悉一下手下的捕快。都监,此事便这般定了?”
“多谢知县成全。”种来拱手谢过,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他知道,鲁智深虽性子急躁,却极重情义,只要有人约束,定能将缉捕之事办得妥当。
走出县衙时,阳光正好,鲁智深兴奋地拍着种来的肩膀:“都监,今日多亏了你!洒家总算有了正经差事,日后定不会给你丢脸!”
种来看着他爽朗的笑容,也忍不住笑道:“你我兄弟,不必客气。日后咱们都是沧州的同僚,还需互相扶持。只是大师日后行事,还需多些沉稳,莫要再象往日那般冲动,免得惹出麻烦。”
鲁智深嘿嘿一笑:“都监放心!洒家晓得了!若是遇到难缠的盗贼,洒家定会先禀告知县和都监,绝不会擅自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