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州,作为宋辽边境上的军事重镇,空气中似乎终年弥漫着一种铁锈与尘土混合的紧绷气息。
刘延庆的行辕并未设在城内官署,而是占据了一处原属辽国某贵戚的府邸。
府门高阔,石狮狰狞,虽经修缮,檐角梁柱间仍能窥见往日契丹风格的粗犷雕饰,如今却被强行披上了大宋的旌旗与符节,显出一种不伦不类的威严。
种来一身风尘仆仆的戎装,按刀肃立于节堂之外冰冷的石阶下。
亲兵入内通传已有一炷香的时间,而等待本身就是一种姿态的宣示。
他眼帘微垂,目光落在靴尖沾染的泥泞上,心中却如明镜般透彻。
此番拜会,绝非简单的战后叙功,而是踏入河北这潭深水的第一次试探,是必须在强龙与地头蛇之间寻得立足之地的关键一步。
终于,那扇沉重的木门被两名甲士推开,宏阔的节堂映入眼帘。
堂内燃着巨大的牛油烛,光线却依旧有些昏沉,映得主位上那员老将的身影愈发魁悟逼人
刘延庆年约五旬,正值武将领兵的黄金末期。
他并未顶盔贯甲,只着一袭像征高阶武官的紫色窄袖常服,但外罩的一件做工极为精良的山文铁铠,在烛火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每一片甲叶都仿佛诉说着主人的权势与地位。
他面容粗犷,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颔下短须修剪得一丝不苟,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此刻正半眯着,锐利的目光如有实质,在种来身上缓缓刮过,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掂量。
“末将沧州兵马都监种来,参见刘承宣使!”种来抱拳,躬身,行礼如仪,声音洪亮却不失躬敬。
刘延庆并未立刻叫起,任由种来保持着躬身的姿态,沉默了足足三息。
这短暂的静默,蕴含着无形的压力。
终于,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声音洪亮,却带着金石摩擦般的质感:“起来吧。果然是英雄出少年,种家又将出一位千里驹了。”
开场便是高帽,将种来和种家将门抬了起来。
“你此番以厢军弱旅,剿灭铁壁寨悍匪王阔,斩获颇丰,捷报连枢密院都惊动了。童枢相行文至本帅处,亦是嘉勉有加。嗯,打得好,没堕了你种家的威名!”
“承宣使谬赞,末将愧不敢当。”种来依旧微微躬身,语气谦逊得近乎拘谨,“此战全赖将士用命,三军效死。更有赖韩世忠将军率精骑伏击,断贼退路,方成此功。末将年轻识浅,不过因人成事,实在不敢居功。”他刻意将韩世忠之功点出,既是事实,也隐含了分功之意,更显姿态之低。
刘延庆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手指开始有节奏地敲击着紫檀木的座椅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在空旷的堂内格外清淅。
“恩,不居功,是好事。懂得分功,更是难得。”他话锋随即一转,如同钝刀切肉,缓慢而有力,“不过,种都监啊,你年纪轻,锐气足,这是好事。但边陲之事,不同于内地剿匪,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北疆局势波谲云诡,更需持重。日后行事,当多思量,勤禀报,遵循上峰调度方是正理。譬如此番,你麾下那个林冲,嗯……原是个戴罪的配军吧?虽有微功,然骤升为副指挥使,代行正职,恐惹物议,寒了那些循资历、按部就班升迁的将士之心啊。”
这番话,看似语重心长的提点,实则字字诛心。
先扬后抑,既肯定了你的功劳,又牢牢扣住“程序”和“规矩”两顶大帽子,指责你“擅专”、“逾矩”,其根本目的,便是立威,是要明确告诉他种来,在这河北地界,他刘延庆才是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最高统帅,任何人,哪怕是种家子弟,有功之臣,也必须匍匐在他的权柄之下。
种来心中雪亮,一股冷意掠过,面上却适时地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徨恐”与“醒悟”,他甚至将腰弯得更低了些,声音都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急促:
“承宣使金玉良言,末将……末将如梦初醒!是末将考虑不周,只念着其人勇武可堪一用,急于勘乱,竟忘了军中法度与人事权衡之精妙!若非承宣使当头棒喝,末将几陷于不义!末将年轻,于这为官之道实是粗疏,日后河北军事,定当唯承宣使马首是瞻,事事禀报,绝不敢再行差踏错!还望承宣使念在末将初犯,严加管束,不吝教悔!”他言辞恳切,几乎将自身姿态放到了尘埃里,将一个骤然被点醒、急于查找依靠和指引的年轻将领形象塑造得惟妙惟肖。
这番近乎完美的“表演”,果然极大地满足了刘延庆的权欲和虚荣心。
他见种来如此“上道”,非但没有恃功而骄,反而表现出十足的顺从与依赖,紧绷的脸色终于彻底缓和下来,甚至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
他挥了挥手,语气也变得“亲厚”起来:“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毕竟是种家子弟,根基深厚,童枢相亦对你寄予厚望,本帅岂会不给你机会?好好干,用心学,前程自然远大。日后若遇难决之事,或是军中有人掣肘,可直接来雄州禀我。”这已是明确的接纳信号,将种来划入了可用的“自己人”范畴,至少是表面上的。
“谢承宣使栽培!末将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厚望!”种来再次深深一躬,低垂的眼眸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与虎谋皮,需得先伏低做小。
几乎在同一片天空下,北方,辽国南京析津府。
昔日的燕京皇宫,如今虽仍是辽国南京道的统治中心,却难掩一种江河日下的颓靡与躁动。
萧干府邸的密室内,炭火烧得极旺,驱散着北地最后的春寒,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
萧干一身崭新的契丹王爵袍服,紫色的锦缎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狼鹿图案,腰佩一柄刀鞘上镶崁着硕大绿松石和红玛瑙的波斯弯刀,整个人显得意气风发,志得意满。
他刚刚被正式册封为奚六部大王,兼总知南京道兵马事,不仅统御本部奚军,更掌握了整个南京道的军事大权,真正跻身于辽国最高权力内核,成为了应对南方宋国威胁的最高指挥官。
耶律大石依旧是一身朴素的汉式儒袍,坐在下首,眉宇间锁着的忧虑,却比往日更深重了几分。
他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奶荼,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仿佛能从中窥见国运的飘摇。
“大石林牙,如今,你总该信了本王当初的判断了吧?”萧干的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一丝报复性的快意,打破了沉默。
他站起身,在铺着熊皮的地毯上来回踱步,厚重的靴子落地无声,却每一步都踏在耶律大石的心头。“年前那宋使陆谦,虽是个卑劣小人,其言却非虚妄!宋廷果然背弃百年盟约,与那茹毛饮血的女真野人勾结,欲行那落井下石、联金灭辽的毒计!若非本王洞察先机,力排众议,及早禀明天祚皇帝与德妃,整军备武,我大辽南境,如今只怕已是烽烟遍地,任人宰割!”
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身逼视着耶律大石,眼中燃烧着仇恨与功成名就的火焰:“如今陛下明鉴万里,授我重权,正是要一雪前耻,给那些背信弃义的南人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耶律大石缓缓放下茶杯,抬起眼,目光平静却深邃:“王爷明见万里,洞察秋毫,确非我等所能及。宋人此举,无疑是自毁长城,将我大辽彻底推向与金人死战之绝境。如今北有完颜阿骨打虎视眈眈,屡犯强界,西有诸部离心离德,南则宋室落井下石……王爷,局势之危,实乃立国二百年来所未有。对宋用兵,纵有必要,亦需慎之又慎,力求一击必中,且战且和,万不可陷入南北两线长期鏖战之泥潭。”他的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敲在关键之处。
“慎?还要如何谨慎!”萧干低吼一声,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眼中瞬间布满血丝,那是丧子之痛与权力欲望交织的疯狂:
“宋人背信在先,更杀我爱子刺奴!此仇不共戴天!你可知我儿他……”他声音哽了一下,随即化为更深的暴戾,“如今南人正忙于与女真勾连媾和,看似边境陈设重兵,实则各军心思浮动,号令难一!那刘延庆,不过一介莽夫,好大喜功,色厉内荏!其麾下诸军,禁军、厢军、乡兵,派系林立,岂能铁板一块?”
他猛地伸手指向南方,指尖仿佛要戳破厚重的墙壁,直指沧州方向:“尤其是那沧州!种来小儿,屡次三番挑衅天威,杀我将士,此獠不除,难消我心头之恨!沧州地处要冲,若能以雷霆之势一击而破,既可掳掠其钱粮人口,以战养战,提振我军萎靡之士气,更可狠狠震慑宋廷,叫那赵官家知道,我大辽纵然困顿,獠牙犹在,绝非任人宰割之辈!”
他越说越是激动,胸脯起伏,仿佛已看到自己亲率铁骑,踏破沧州城郭的景象。
“开春在即,冰雪消融,便是用兵良机!本王已决意,亲率南京道精锐,直扑沧州!定要生擒种来、林冲,用他们的人头,祭奠我儿在天之灵!也让南朝上下,听听我大辽战马的嘶鸣!”
耶律大石看着眼前被仇恨和权欲灼烧得有些失态的萧干,心中一片冰凉。
他深知,萧干此议,私仇远大于国策,且过于轻敌急躁。宋军虽有问题,那沧州向来便是军事重镇,此刻又兼刘延庆屯兵河北,岂是易与之辈?此战若胜,或可暂缓局势,若败……则南京道门户大开,大辽复亡之期恐将大大提前。
然而,此刻萧干新晋大权,风头正盛,又挟裹着为子报仇的大义名分,他纵有千般忧虑,万般谋划,也难以强行阻拦。
他只能在心中暗叹一声,起身,躬身,用最沉稳的语气谏言:“王爷既有雷霆之决断,大石……唯有竭尽驽钝,以供驱策。然,《孙子》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恳请王爷允准,战前务必再派精细哨探,详查沧州布防、兵力虚实,尤其那种来用兵习惯,林冲、韩世忠等将之特点。力求谋定后动,以狮子搏兔之力,速战速决,绝不可迁延日久,以致……腹背受敌。”他最终还是将最大的担忧,隐晦地指向了北方的金国。
萧干此刻志得意满,哪里听得进这逆耳之言,只是不耐地摆了摆手:“林牙放心,本王自有分寸!待我准备停当,便要叫南人好好看看,这燕云之地,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主人!”他仿佛已看到自己踏平沧州,携大胜之威回归上京,权势更上一层楼的辉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