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腐朽儒生是专门针对于我啊。”种来腹诽,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
他挺直了腰背,先是对着满座文官团团一揖,姿态放得极低,语气依旧温和:“诸位相公皆是读书明理的君子,学贯古今,种来一介武夫,本不敢在诸位面前妄言。然,既蒙垂询,关乎边事、国法与本心,不敢不答,若有疏漏浅薄之处,还望诸位相公海函,并予指正。”
他首先看向州学教授,朗声道:“《春秋》之义,‘诸候有道,守在四夷’。然,《左传》亦云:‘疆场之事,慎守其一,而备其不虞’。辽骑屠我村庄,掳我子民,践踏宋土,此非‘边衅’,乃是寇边!《司马法》有云:‘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种来当日所为,非是好战,实为守土安民,以战止战!若坐视百姓遭屠戮而拘泥于‘不启边衅’这种迂腐之理,敢问,圣贤书中,可有此等‘持重’之道?守土官军之责,又在何处?”
将“擅启边衅”的指控,扭转为“守土安民”的职责所在,甚至隐隐扣上了“见义不为非君子”的帽子。
州学教授一时语塞,面色微红。
接着,种来目光转向通判相公,神色坦然:“《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有载,赵之良将李牧,初时亦‘厚遇战士,日击数牛飨士’,却‘谨烽火,多间谍,习射骑’,坚壁清野,被谤为‘怯’。然一旦战机到来,‘大破匈奴十馀万骑’,其后‘十馀岁,匈奴不敢近赵边城’。可见,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也需非常之时。”
“种来不才,不敢自比李牧,然北疆危局,恰如当年赵边。童枢相与朝廷不拘常格,授此职司,是望种来能效仿李牧的忠勇,为官家守此北门,而非让种来学其昔日之‘怯’!至于年齿,《孙子兵法》云:‘将者,智、信、仁、勇、严也’,何尝以年岁论高下?霍去病封狼居胥时,也不过是弱冠而已!”
以李牧旧事类比自身处境,以霍去病为例反驳年龄质疑,引用的皆是正史兵书。
收拾了心境,种来面向众人,语气沉静而有力:“至于童枢相,种来只有上官提携之恩,心中所念,也只是国事与君命。《论语》有言:‘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种来只知,无论是文是武,无论来自何方,但凡是为国效力,为君分忧,保境安民,便应同心戮力。若心存轸域之见,徒以出身、依附论长短,恐非朝廷之福,也非圣贤所倡的‘和而不同’吧?”
一时间,满堂寂然。
先前发难的几位文官面面相觑,竟皆默然不语,不再反驳。
倒不是才学枯竭,而是因为种来也是依靠经典引用一一驳斥,种来可是个武职啊!
这便相当于铁匠和厨子比试锻兵,厨子放下大勺拿起铁锤,丁玲桄榔给你打出一把神兵利器,这铁匠的面子何在?
饶是这些文雅儒官心中再是不甘、再是愤慨,若还继续发难,谁的脸上也是挂不住的!
唐恪放下茶盏,深深的看了种来一眼,终于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种都监引据得当,言之有理。边事艰难,也是不该固守成规了。”
厅中紧张的氛围,也是为之一松,唐恪的心头也是一松。
不过——
“相公,年节将至,万象更新。卑职今日前来,除却拜年,尚有一事相求,亦是为一桩‘祥瑞’之事,为相公治下增光。”
种来本想着寻个机会与唐恪单独沟通,不过看方才那些文官的姿态,自己无论如何也少不了非议,便是到也是无所谓了。
“哦?”唐恪面露探究之色。
“便是那配军林冲。”种来语气恳切,“此人虽身负罪责,然其勇猛忠义。夜袭辽营,彼为先锋,阵斩辽酋,功勋卓着。陆谦一案,也是此人亲手了解陆谦的性命。此等悍勇之士,若使其长久戴罪,恐寒了边境将士之心,有辱恩相的名声,亦非朝廷教化之道。”
他观察着唐恪的神色,继续道:“今值新春佳节,管家已降恩赦,此乃浩荡皇恩。卑职斗胆,恳请相公念在林冲确有大功于沧州,准其沐浴天恩,赦免前罪。使其得以堂堂正正,继续为相公、为朝廷效命。此事若成,不仅林冲感恩戴德,沧州军民亦必传颂相公爱才恤士、赏罚分明之德。”
宋代有“大礼赦”的传统,凡举行重大如受宝、祭天、封禅等礼制庆典,往往大赦天下彰显皇恩浩荡。
春节前,赵官家在大庆殿举行隆重的“受定命宝”仪式,接受百官朝贺,随后于己丑日颁布大赦令。
而州府收到赦书后,便可根据标准自行完成对戴罪之囚的赦免,故而赦免林冲一事全在这州衙之内。
唐恪沉吟片刻。他心知肚明,赦免一个确有军功的配军,于法有据,于情合理,更能卖这位新晋都监一个大人情,还能博个美名,实是一举多得。
“恩……林冲之功,确实不可抹杀。使其久居配军,也非朝廷待勇士之道。”唐恪缓缓开口,已是允诺之意,“罢了,既然种都监亲自为其陈情,本州便依例,除了他的刑责,许他脱罪为民。”
“相公明鉴!”种来立刻躬身,但并未结束,“只是……林冲乃将才,若只得一白身,实在可惜,亦难以尽其才。卑职再斗胆,请相公赐其一官半职,使之能名正言顺,统领军务,为国效力。卑职麾下,正缺此等骁勇之将佐!”
这才是最关键的一步。
赦免只是第一步,给予官身,才能让林冲真正重生。
唐恪看了种来一眼。
这厮有些过分了!不过,若是种来能带着林冲安心治理州内军务,集成乡勇,莫再边境生事,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略一思忖,作为一路长官,他有权辟署低阶武官。
“既如此,”唐恪做出了决断,“本州便授林冲从九品‘承信郎’官阶,你看如何?”
厅内一众儒生文官纷纷低声交耳。
恩相就这么同意了?!
“谢过恩相!那林冲的差遣——”种来缓缓言道。
“和你之前一样,提举保甲,整顿乡勇,他倒也算熟悉,如何啊?”
“恩相,厢军骁骑营的正指挥使一职似乎尚在空缺——”
闻言,唐恪双目圆睁:这厮简直过分的有些不象话了!
沧州厢军内,正指挥使统领三百人,负责士兵日常训练、战术演练,执行戍守、出征、捕盗等具体军事任务。
而这正指挥使的差遣,通常适配正八品至七品的军职官阶,如敦武郎、修武郎。
林冲刚刚被赦,又封了从九品的承信郎,现在又要领正指挥使如此的军职差遣,如何不是过分?简直是过分离谱!
“荒谬!”唐恪闻言,几乎失态:“种来!你莫要得寸进尺!林冲初脱配籍,授其从九品官阶已是破格,焉能立刻执掌一营正兵?此非儿戏!朝廷名器,岂容你如此轻授?”
面对唐恪的厉声斥责,种来并未退缩,只是缓缓言道:“恩相息怒。卑职岂敢轻慢朝廷名器?正因深知干系重大,才不得不行此‘权宜’之计。恩相可知,当日我等阵斩那辽将萧刺奴,其真正身份,乃是辽国奚六部大王萧干的私生子!”
“什么?!”唐恪瞳孔猛然一缩,身体微微前倾。
其馀文官也是大惊失色。
种来继续加压,语气笃定:“卑职已获确凿线报,萧干丧子,痛彻心扉。不排除此人挟私怨,大举报复,寇我沧州的可能!若真如此,届时兵锋之锐,恐非往日小股游骑可比。沧州正值危难之秋!”
他环视了一眼同样被这消息震住的众文官:“恩相,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林冲之勇,夜袭辽营时诸位有目共睹;其治兵之能,整训乡兵亦见成效。骁骑营乃我沧州机动精锐,正当用此虎贲之将以御强敌!若拘泥于常例,恐临阵换将,兵不识将,将不知兵,待到辽骑踏破滦河,悔之晚矣!《孙子》有云:‘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望恩相为沧州万千生灵计,予林冲施展之机,便是予沧州一份生机!”
一番话,将个人请求拔高到了关乎全州存亡的战略高度。
情报的真假暂且不论,但萧干报复的可能性极大,这让唐恪无法忽视。
唐恪默然,内心却是纠结交织。
他厌恶武人跋扈,更不喜种来这般“胁迫”,但他更不能承受沧州有失的罪责。儒家教导他“通权达变”,此刻便是考验。
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浊,仿佛下定了决心:“罢了……你之所言,不无道理。然,林冲资历终究太浅,骤升正职,难以服众,亦与规制不合。”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种来:“厢军骁骑营,正、副指挥使如今皆空缺。本州便委林冲以承信郎、充厢军骁骑营副指挥使,权且……代行正指挥使职责。如此,既全了应急之用,亦不逾朝廷法度。种都监,你以为如何?”
这已是唐恪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副指挥使代行正职,赋予了林冲实际的指挥权,又在官面文书上留有馀地。
种来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立刻躬身,郑重应下:“恩相思虑周全,如此安排,最为妥当!卑职代林冲,再谢恩相!”
唐恪看着他,语气复杂地缓缓道:“种都监,老夫知你锐意进取,心系边事。然为政之道,张弛有度。望你谨记,你我皆是为朝廷守土,为官家牧民。他日行事,若觉老夫过于持重,还望……直言相谏;若你行差踏错,老夫亦会……秉公执言。”
这话,便是认可了种来的能力和地位,也划下了底线,希望两人能形成一种“和而不同”,在冲突中寻求平衡,互为匡正的共事关系。
种来心领神会,肃然答道:“卑职谨记恩相教悔!必当与恩相同心协力,共保沧州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