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一人飞升,仙及鸡犬。
种来二十岁出头便在短短两月连续由从九品承节郎升任九品成忠郎,现在又升任八品兵马都监。
虽说这背后立有两大功勋作保,又兼其本人种家将的背景,同时运气也不错,刚好枢密相童贯一心要保沧州边境安稳。可这种破格晋级的速度之快、跨度之大在大宋历史上也是罕见。
可能也只有当年狄武襄狄青,在从枢密副使到枢密使的破格晋升时算得上犹有过之。
自己如今已是八品的州府兵马都监,所辖兵力更多、政务职责范围更广,更需要得力的心腹。
且不管别人如何想,种来自己却是不能叫追随自己的人在个人前程上再生郁结。
“小旋风”柴进,本就家财万贯,一般的仕途他本人也是难入法眼,再高一些的也超出了自己目前的能力范围。
“石将军”石用,其人性格跳脱,不适合过早入仕,做个都保正管着几十号乡兵已经是此刻能力的极限,况且其本人只求江湖豪义,暂且可以放在一边。
只剩下了“豹子头”林冲!
林冲对仕途前程报以幻想,又是追随自己的首人,忠心耿耿。人品佳、武力强、熟悉军务、又能统领军队,这样的人若是不能替他求得一个前程,自己又该如何交待?
思量着,种来和两名抬着礼盒的属吏,已经远远的看见了知州相公唐恪的府邸了。
知州府邸,厅堂内,炭火温暖,茶香袅袅。
此刻厅内已是济济一堂,绯、绿官袍分明,尽是沧州文脉菁华。
州衙通判与几位判官紧挨主位,正含笑抚掌;其下推官、录事参军等佐贰官依序而坐;司理参军与司法参军则稍居末座,神色矜持;就连清贵的州学教授亦在席中,一派儒雅风范。
堂上琴音淙淙,如幽涧流泉。
正是唐恪端坐于交椅之上,闭目凝神,指尖在案上那张蕉叶古琴的冰弦间徐徐拨弄。
他一身赭色常服,短须修得齐整,俨然一位沉醉丝桐的老儒,全无平日升堂问事的官威。曲调中正平和,略有古意,正是他这般循吏所好的《猗兰操》。
一曲既终,满堂赞叹顿起。
“妙极!唐公此曲,中正和平,有君子之德,闻之如沐春风!”推官率先开口,语带文饰。
“非止于此!”州学教授捻须接口,言辞更切雅意:“韵远神清,犹见古圣贤遗风。我沧州士子若得唐公万一,何愁文教不兴?”
“下官虽不通音律,亦觉心胸涤荡,俗虑尽消。”那司法参军亦含笑附和,虽略显直白,却也不失躬敬。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无非是“律吕调和,足见治郡有方”、“清微淡远,恰似唐公为人”之类的阿腴奉承。
唐恪面露淡淡得色,显然颇为受用,他性好此道,以此自矜风雅,也以此观下属心意。
唐恪自幼受家学熏陶,标准的儒生入仕,平生除了喜欢藏书之外,最为偏爱的便是抚琴和饮酒。
今日一早,州内各文职便陆续来到唐恪府邸恭送年岁贺礼,一群文雅之士齐聚一堂,唐恪也是心随意起,便当即为这些幕僚属下们弹奏一曲。
琴音方歇,奉承声馀韵未绝,通判便抚掌轻叹:“唐公琴音端雅,乃是治郡有方之兆。只是……”他话锋微转,似是不经意道:“如今边将多喜弄险,闻听童枢相对那位擅启边衅的种来颇为赏识,年前竟超擢为都监。这般年纪便掌一州兵马,在我朝实属罕见。”
判官立即会意,接口道:“确是此理。《论语》云:‘欲速则不达’。侥幸上位,往往不循章法。前番擅袭辽营,虽侥幸得功,却全然不顾两国邦交大局。若边将皆效仿此风,恐非州郡之福。”
司法参军冷笑一声,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淅:“听闻此子与童枢密往来甚密。阉宦掌兵,本非国家之福,今又纵容边将轻启战端,长此以往,只怕要重蹈东汉复辙。”
满座文官闻言皆微微颔首,目光却不约而同地瞟向主位的唐恪。
这些话语看似在议论时政,实则字字句句都在暗指种来晋升不合规制、行事鲁莽冒进、依附宦官势力。
唐恪垂目轻抚琴弦,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诸君所言,老夫省得了。这种来虽是冒进,不过确实立有功勋,年少激进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
就在这时,门吏唱名声清淅传来:“兵马都监种来谒见——”
满堂议论声戛然而止
“卑职种来,给恩相拜年!恭祝恩相新岁康泰,福暖四季,政躬安和!”
种来一边抱拳行礼一边步入厅中,脸上洋溢着真挚爽朗的笑容,那身崭新的绯色官袍因他轻快的步伐而微微扬起,带进一股勃勃生气。
言罢,他侧身示意属吏将礼盒抬上,笑道:“知恩相清雅,不尚奢华,略备了些许家乡土仪与文房清玩,聊表敬意,万望恩相笑讷。这寒冬腊月,一件貂裘或可御寒,一方暖砚或可伴您批阅文书,愿能稍解案牍之劳。”
种来言语恳切,神态坦然,仿佛只是个纯粹来给上官拜年的晚辈。
而那份毫无阴霾的开朗,倒让先前那些隐含机锋的议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唐恪抬眼看他,见他满面春风,眼神清澈,全无一丝扭捏或心虚,紧绷的脸色也不由缓和了几分,微微颔首:“种都监有心了。”
此时,作为沧州“二把手”的七品通判相公却突然发难。
“哦,种都监到了。正说起年节边备,如今种都监深得童枢相青睐,刚刚加冠便掌一州兵符,实乃我沧州罕有的俊杰。只是……”他话音微顿,拈起一枚蜜渍雕花梅子,似随口一提,“如此超擢,恐惹物议,不知童枢相于军中规制,近来可有新解?”
通判语调和煦,字眼却如细针,直指“晋升太快”与“宦官庇佑”两处关窍。
话音放落,下首的州学教授接口,他面向种来,语气带着审慎:“种都监前番夜袭辽营,忠勇可嘉。然《司马法》有云:‘国虽大,好战必亡’。古之良将,皆以持重为先。都监擅启边衅,虽侥幸得功,却恐遗无穷之患,坏了两国盟好。未知都监日后用兵,可还会……如此独断?”
州学教授,是个九品文职,主持州学,教授经典,选拔乡考,颇有声望。
推官亦含笑补上一句,语带双关:“是啊,种都监行事,颇有古之侠风,雷厉风行,不循常轨。只是州郡政务,自有法度章程。譬如陆承受之事,虽结果大快人心,然其程序,是否稍欠斟酌?长此以往,下官恐难做啊。”
这推官一职,主要是协助司理、司法参军审理案件,处理知州交办的行政杂事,也是个九品文职,虽不及种来的八品,但其人属于知州幕僚,又兼大宋重文轻武,此刻也有狐假虎威的意思。
一时间,满座文官的目光皆落在种来身上,或探究,或审视,或隐含讥诮。
堂上暖融,气氛却陡然微妙起来。
唐恪亦端起茶盏,垂目轻吹浮沫,默然不语,似乎也想听听这位青年得志的武将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