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来正在柴进庄园的校场上,看林冲指点乡兵枪棒。
那杆丈八蛇矛在他手中,宛若活物,点、刺、扫、挑,带着沙场沉淀下的杀伐之气,引得乡兵们阵阵喝彩。
忽然,庄外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名扮作行商的乡兵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地冲到种来面前,正是石勇追踪陆谦踪迹时带走的几名乡兵其中之一。
“官人!石大哥命俺先行回来禀报!”那乡兵压低声音,脸上带着赶路的疲惫与兴奋:“陆谦那厮,已在析津府见过辽国奚王萧干与详州刺史耶律大石!石大哥亲眼看见他们进入萧干府邸,逗留甚久!”
石勇一路紧紧跟着陆谦等人,陆谦那日去到萧干府后,石勇跳脱的性格倒是有了用处,稍一打听便知道了那处是奚六部大王萧干的府邸,和陆谦前后脚而至的是耶律大石。
听到耶律大石的名字,种来明显微微一怔。
这可是日后称霸中亚地区一时的人物,极具战略眼光和政治手腕,军事才能也极其卓越。
种来莫名的感觉,自己日后怕是和此人少不了周旋。
不过此时也是无暇顾及其他。
种来与闻讯赶来的林冲、柴进交换了一个眼神。林冲的拳头瞬间攥紧,指节发白,校场上的杀气为之一凝。
“陆谦现在何处?”种来沉声问。
“这个还不好说,石大哥带着兄弟们远远缀着,叫俺先回来。不过俺走的时候,陆谦和随行已经在整理行囊了,想来也就是一两天的事。”
只快一两天!时机转瞬便逝。
“辛苦了,先去用些酒饭,好生歇息。”种来打发走报信人,与林冲、柴进迅速回到暖阁。
“官人!时机已到!”林冲环眼赤红,声音因激动而沙哑,“请许我只身北上,林冲一人便能于途中截杀此獠!”
柴进却捻须沉吟:“教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陆谦毕竟是高俅派来的走马承受公事,若不明不白死在路上,高俅岂会干休?届时朝廷彻查,只怕还要连累三弟!”
听闻此言,林冲也是看了看种来。
种来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如今已是自己誓死追随之人,断不能牵扯到种来。
然而陆谦那獠就在北地,若错失良机,不知何日才能报仇雪恨!
两种情绪交织,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吼出来,却是硬硬的咽了下去。
看到林冲的姿态,种来如何不知林冲所想?
当即朗声道:“教头放心!我既答应让你手刃陆谦,就绝不会食言。不仅是陆谦,他日必让高俅也毙于你的矛下!“
闻言,林冲已然水雾遮目,直接便要作势跪拜。
“教头与我乃是兄弟,何至于此!”种来赶忙扶着:“且容我思量。”
他踱步至窗前,望着窗外萧瑟的庭院,脑中飞速盘算。
直接杀陆谦,后患无穷。必须找一个……既能杀人,还能自保,甚至能反将一军的方法。
就在此时,庄客又来禀报:“种官人,州衙来人,知州相公请您速去,说是东京童枢相派来的段巡查到了。”
“段巡查?唤作何名?”种来眼前一亮,急忙问道。
“唤作段鹏举。”
段鹏举?段鹏举!
征讨梁山时被李逵一斧砍死的段鹏举……
见友军战败便勒马逃去的段鹏举……
被梁山军重围时却毫无破局之策的段鹏举……
种来眼中精光一闪,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在他脑中成型。
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
“哥哥,教头,我们的‘刀’来了。”种来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狐笑。
沧州州衙,气氛比室外更加寒冷。
一条三十出头、虎背熊腰的汉子,段鹏举端坐客位,他身着将领常服,面容冷硬,眼神里带着京官特有的倨傲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唐恪陪坐主位,眉头紧锁,满是无奈。
短短八九日,两位巡查官员前后而至,朝堂的纷争之激烈叫唐恪只能默默苦笑。
而且陆谦和段鹏举皆是一到州衙便点名要寻种来,这个种来,当真是个惹事的戳包!
种来则肃立堂下,执礼甚恭。
“种成忠!”段鹏举开口,声音洪亮却带着质问:“童枢相命本官巡查北疆,特别关切一件事情。近日边境屡生事端,可有边将贪功冒进,擅启边衅,坏了朝廷与辽国的默契,干扰了枢相的大计?”他目光如电,直射种来,显然来之前已做足功课,目标明确。
种来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躬敬:“段巡查明鉴,卑职自履任以来,一向谨守本分,整训保甲只为安境保民,绝无越轨之举。日前辽骑犯境,屠戮三家村,卑职亦是忍痛含愤,遵从唐知州与都监官人之命,妥善安抚,未敢轻动刀兵。”
自己的功勋都领了,州府亲自上报,还是四大监司下过文用过印的,不如将球踢给了地方文官系统。
唐恪闻言,连忙接口:“段巡查,种成忠所言属实。边境小摩擦在所难免,然我沧州上下,皆以大局为重,断不敢行那等鲁莽之举,请枢相放心。”他只想维稳,不愿卷入任何风波。
段鹏举冷哼一声,显然不完全相信。他来此的内核任务,就是确保沧州这个火药桶别在童贯谋划的关键时刻爆炸,同时监视种来这个“不稳定因素”。
“最好如此!”段鹏举语气加重,“若因尔等之故,引得辽人大举报复,破坏了……边境安定,童枢相怪罪下来,谁也担待不起!”
种来看着段鹏举那副颐指气使却又透着外强中干的模样,心中计划愈发清淅。
此人勇武有馀,智谋不足,且对童贯忠心耿耿,正是最合适的利用对象。
是夜,种来单独求见段鹏举于其驿馆住处。
“段巡查,白日州衙之中,人多眼杂,有些话卑职不便明言。”种来屏退左右,神色凝重。
“哦?”段鹏举挑眉:“种成忠可是有机密要报?”
这刚到沧州便要捡功勋了?!
种来压低声音,面露踟蹰:“卑职……唉——”
“种成忠何故哀叹?”
“卑职……不敢多言,只怕那陆谦……唉——”种来躬身垂首,不住的摇头。
“陆谦?!”听到这两个字,段鹏举浑身一震,猛地站起,手按佩刀:“有何事尽可言之,有我……还有童枢相替你做主!”
闻言,种来直接叩拜:“既如此,还请段巡查和枢相护我周全!陆谦形迹可疑,默然北入辽国腹地。《宋刑统》卷九职制律规定:诸刺史县令折冲果毅私自出界者,杖一百,经宿乃坐。陆谦此举,已违律法。”
“可有实证?”段鹏举面露狐疑。
“卑职本就在边境军营,又兼暂行提举保甲一职,这沧州和平州附近多有我所辖乡兵。数日前陆谦悄然离开沧州,却被乡兵在平洲遇见了,陆谦一行人往辽国南京方向而去!此时此刻,陆谦尚在辽国境内!”
“果不出我所料!”段鹏举恶狠狠的说道,握着佩刀的拳头又用了几分力。
倒不是段鹏举无有心思,他本就知晓童贯和高俅的明争暗斗,陆谦又是高俅的幕僚,此时出现在沧州地界儿,这话又是出自向来忠勇的种家子弟,由不得段鹏举不信。
“段巡查稍安勿躁!”种来连忙摆手,脸上露出“悲愤”与“忠诚”交织的复杂神色:“卑职岂不知此乃大罪?但卑职更知,童枢相志在高远,一心收复燕云旧疆,夯实大宋基业!故而不敢声张,也不知陆承受是否也是受了枢相的令,去往辽国腹地有所行事也未可知……”
“放屁!”段鹏举不禁骂道:““那陆谦,明为走马承受公事,实则为高太尉鹰犬!这厮定是暗中北上,勾结辽人,意图挑起边衅,嫁祸枢相,污蔑枢相之策乃‘挑衅生事’,从而破坏北伐大计啊!”
“原来如此……”种来作恍然大悟的姿态:“他此来沧州,表面打压卑职,实则包藏祸心!未曾想,他竟欲……”
这套说辞,半真半假,正好戳中了段鹏举的使命和担忧。
段鹏举又惊又怒,他得到的指令是确保边境平稳,防止有人捣乱,若陆谦真敢如此,那便是童枢相的死敌!
“你所言,当真无有虚假?”
“千真万确!”种来赌咒发誓,“算算时日,陆谦不日便要返回沧州了。若让其得逞,边境战火重燃,童枢相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段巡查您……又如何向枢相交代?”
段鹏举冷汗下来了。他贪生怕死不假,但更怕完不成童贯的任务而失宠。
种来的密报,将他个人的安危与童贯的大计绑在了一起。
脑中回想起临行前童贯的嘱托:“大局为重,不容有失!”
“种成忠——!”段鹏举看着种来,收拾了心境,悠悠的念道:“可愿替枢相相公诛杀国贼呐?”
他心意已决,定要拉种来下水。一来自己随从有限,种来手握乡兵更易成事;二来让陆谦死于种来之手,既为童贯除患,又可避开高俅日后报复。
种来闻言,故作诚恳道:“卑职官微言轻,只怕误了巡查和枢相的大事——日后若是引起高太尉的报复……”
他停住话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段鹏举。
段鹏举明白了,种来是要他作保。
“种成忠,此事若成,你便是力挽狂澜,为童枢相铲除内奸、保全大计的首功之臣!一切功劳,尽数归于你的名下!届时,枢相对您必然另眼相看,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功勋诱惑!段鹏举胸有成竹的看着种来。
种来沉吟良久,终于一拍桌子,脸上露出一种“被迫无奈”又“义不容辞”的表情:“罢了!为了枢相的大业,为了替官家铲除奸佞!”
段鹏举心中大石落地。
“巡查,此事宜早不宜迟,明日一早我便亲点数名心腹乡兵直奔平州,守株待兔!巡查在此静候佳音,届时请在枢相面前多多美言!”
种来面色尽显谄媚和躬敬。
“善!”
段鹏举此刻只觉得种来甚是懂事。
种来躬身,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