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盆烧得噼啪作响。
陆谦脸上的寒意忽然消散,竟浮起一丝讳莫如深的笑意。他悠然靠回椅背,指尖轻叩扶手,方才的厉色荡然无存。
“种成忠,好一个军人本分啊!果真是虎狼之胆!”陆谦抚掌轻笑,语气竟带上了几分激赏:“方才之言,不过是本官代朝廷相试探。如今北疆风云诡谲,正需你这等锐意进取之将!若边镇守臣皆如你这般悍勇,何愁辽寇不却?”
言罢,陆谦转向面露疑色的唐恪,言辞恳切:“唐知州,看来是我等多虑了。种成忠非是鲁莽之辈,实乃是心中有丘壑,行事有章法的良将之材啊。其在沧州整军经武,使辽人不敢正视我境,此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于社稷!”
唐恪捻须的手一顿,眉头深锁。
他这等游走官场多年的老油条,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机锋?前番厉声呵斥“擅启边衅”,转眼便成了“有功于社稷”?这转折太过突兀,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唐恪张了张嘴,想重申一番“持重维稳”的道理,但看陆谦那不容置疑的姿态,及背后可能代表的高太尉乃至童枢相的意志,终究化作一声含糊的:“恩……陆承受既有此论,老夫……唯愿边事平稳。”
种来心中却是突生警觉。
事出反常必有妖!
陆谦前倨后恭,绝非真心赏识。这突如其来的“鼓励”,比之前的威胁更令人心悸。
此獠意在何为?
捧杀?
驱虎吞狼?
抑或……要借我之刀,达成某种不可告人之秘?
种来隐约感到自己已然成为了别人的棋局之子,却一时看不清执棋者的全盘谋划。
但可以确定的是,“嘉许”背后,定然包藏祸心。
无论是出于自保,还是出于其人和林冲的私怨,定然是不能留陆谦在世!
“承受过誉。”种来按下翻涌的思绪,神色沉静,抱拳道:“守土安民,分内之事。卑职只知,寇来则击,至于庙堂韬略,非卑职所能窥测。”
陆谦拊掌大笑,显得极为宽宏:“好!年少而不失沉稳,居功而不忘本分,种家果然门风严谨。”
他起身整了整袍袖,“本官还需在沧州盘桓数日,巡查各地防务。种成忠,你且放手施为,他日必当前程万里。”
言罢,他向唐恪略一颔首,便带着随从,志得意满的扬长而去。
等到陆谦的背影彻底消失,唐恪对着种来悠悠的言道:“种来,好自为之吧。”随后长叹一声,无力地挥挥手:“去吧。陆承受之言……姑妄听之,边事,当以持重为要。”语气中满是疲惫与无奈。
种来步出州衙,朔风扑面,却让他心神愈发清明。
陆谦的态度急转,绝非吉兆。
其中利害当真需要有人一起剖析,在沧州城中,了解军中事务和地方关系,还值得自己信任的,除了柴进庄里的那三人还能有谁?
于是种来策马疾行回到庄园,径直踏入林冲所居的僻静小院。
只见林冲正卓立庭中,手持丈八蛇矛,缓缓擦拭,动作凝练如岳峙渊渟。听得脚步声,他蓦然抬头,那死水般的平静下,暗流汹涌。
“官人,如何?”声音嘶哑,似金铁摩擦。
种来唤来柴进和石勇后,将州衙中陆谦前后态度的诡异巨细无遗地道出。
林冲擦拭蛇矛的手骤然一顿,指节爆响,环眼中寒芒乍现,恍若实质:“口蜜腹剑!这厮惯会两面三刀,当年便是这般诓骗林某……官人,此獠不除,必成大患!”
杀意如潮,几乎要破体而出。
“教头稍安。”种来按住他青筋暴起的手臂,沉声道:“正因其包藏祸心,我等更需谋定而后动。他此番前来,绝不仅为试探。我疑心,他另有图谋。”
他负手踱步,沉吟道:“他前番威吓,是阻我妄动,免坏其‘大局’;后番怂恿,则是欲将我置于炉火之上,或许……是要借我之手,行那驱虎吞狼之计?”
林冲到底是禁军教头出身,并非一味刚猛,闻言强压怒火,眉心紧锁:“官人是说,他要让沧州烽烟再起?那高俅也是要让沧州烽烟再起?”
“十之八九。”种来目光如电,“若是唯有边境生乱,他方能火中取栗。那他究竟想要什么?背后的高俅又想要什么?”
“两位兄弟,且听我一言。”柴进方才一直默声不语,此刻好象想通了什么。
“世人谁不知晓,那高俅虽居于高位,却无半分治世之才,全凭谄媚官家、陪侍玩些蹴鞠、博弈的把戏,才得了如今的地位。我家在沧州世代经营,与南北行商素有交往。曾听几位常走辽境的客商提及,常有辽地稀世珍宝,借故送入汴京太尉府邸。”
“不错,确是高俅那厮的为人。”林冲附和道::“此人的眼中只有钱财和权势,哪有半分家国之心!”
“既如此。”柴进继续言道:“那高俅如此关切沧州边境军政,其中原由无非就是影响了敛财之道,或者……与辽人互通?!”
“不象。”林冲久在汴京任职,对高俅还是有一些了解的:“高俅贪财,皆依仗攀附官家,若叫此人行颠复政权之举,只怕是既没那本事,也没那胆识。”
“那便是为了敛财和权势了!”种来斩钉截铁:“高俅派陆谦巡视沧州军政,借其手想要引起边境纷争祸乱,只有一个缘由——”其馀三人皆是颔首,齐齐看着种来。
“只有边境发生战事,才能维持高俅那厮继续敛财,继续维持甚至扩大自己在朝堂的势力!”
“兄弟所言极是!”柴进恍然大悟。
“官人高智!”林冲倾心敬佩。
“俺……虽然听不太懂,不过哥哥们说的肯定是对的!”石勇依旧……有些跳脱。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是什么影响了高俅的权势之路,叫高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主动挑起边境霍乱?
辽人……北方……
联金灭辽!
这便说的通了!
种来不熟悉历史细节,但也是知道这北宋就是联金灭辽终招了大祸,算算时间应该也是不远了。
“哈哈哈哈!”想明白事情首尾的种来不禁开口笑道:“好一个高俅!当真是多长了一百个心眼!”
三人不明所以,不解的看向种来。
“如今汴京朝堂,有谁能动摇高俅的权势?”收回笑意,种来问向众人。
“宰相蔡京,权倾朝野,若是有意打压,怕是高俅也会落入窘境,此人算一个。”柴进缓言道:“还有宦官杨戬,官家对他极为宠信,经常委以重任,如今位至太傅,此人也算一个。”
“还有一人!”林冲突然补充道:“枢密使童贯!此人节制天下兵马,和高俅多有博弈制衡。”
“正是此人!”种来目光炯炯:“童贯节制天下兵马,志在收复燕云旧疆,此乃朝野皆知!近年来,北地女真崛起,势如破竹,两年前又创建了金国政权。而辽国日薄西山,以童贯之雄心,岂会坐视良机?”
他环视三人,压低声音,字字清淅:“我料定,童贯十之八九是在谋划联金灭辽之策!此乃不世之功,若能成事,童贯权势必将如日中天,彻底压过高俅!届时,高俅莫说敛财,只怕在官家面前,连说话的分量都要轻上三分!”
柴进倒吸一口凉气:“三弟此言,如拨云见日!高俅断不容童贯立此奇功,故而要千方百计加以破坏!”
林冲本就和高俅有仇,眼中怒火更炽,却已带上了一丝明悟:“所以陆谦此来,名为巡查,实为捣乱!官人刚刚在平洲夜袭辽营立有军功,他便想接官人之手,激化边衅,制造宋辽冲突,最好能引得辽国大举报复。如此一来,在咱们这位官家看来,联金之策便成了引火烧身,童贯的北伐大计自然胎死腹中!高俅便可高枕无忧,继续把持权柄!”
“正是如此!”种来重重一拳捶在案几上,“好一招釜底抽薪,好一个祸国殃民的高太尉!为了一己私利,竟不惜以边境安危、万千生灵为赌注!”
石勇总算听明白了,气得哇哇大叫:“直娘贼!这高俅真不是个东西!”
“那三弟要如何行事?”柴进关切的问道。
“我命在我,岂能由他人左右?!”种来凛然答道:“别忘了,我是种家子弟,我所行事只遵循忠民卫疆,无愧于心!这陆谦本就是无信奸佞之人,又兼与林教头有血海深仇,既然来了沧州,岂能再让他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