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诏狱深处,连烛火都畏惧这里的黑暗。
淳于衍被两名廷尉狱卒,扔进了最深处的一间刑房。沉重的铁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轰然闭合,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丝微光,也断绝了她所有的侥幸。
她蜷缩在角落的干草堆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昏暗中,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铁门下方那道狭窄的缝隙,仿佛那里随时会钻出索命的恶鬼。
不知过了多久,铁门再次发出沉重刺耳的摩擦声,被缓缓推开。
丙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有穿象征掖庭令的官服,只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青色布袍,如同一个寻常的老儒生。
他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羊角风灯,昏黄的光晕仅能照亮他脚下三尺之地,反而更衬得他身后甬道里的黑暗深不见底。他的脸在摇曳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平静,但那双眼睛,却如同两口深潭,却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冻僵。
两名狱卒抬着一张沉重的黑漆木案进来,轻轻放在刑房中央。案上摆放的东西异常简单:一盆清水,一块崭新的、叠得方方正正的素白麻布,几支长短不一、打磨得极其光滑的竹签,还有一枚边缘锋利、在灯下闪着幽冷寒光的青铜薄刃。没有皮鞭,没有烙铁,没有骇人的刑架,但这份刻意的“洁净”,却比任何狰狞的刑具更让人毛骨悚然。
丙吉将风灯放在案角,慢条斯理地挽起布袍的袖口,先是用那块素白麻布,极其仔细地、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那几支竹签,动作轻柔得如同在擦拭稀世珍宝。每擦一下,竹签表面便泛出温润的光泽。接着,他又拿起那枚青铜薄刃,对着灯光,用麻布缓缓地、一遍又一遍地拂过刃口,仿佛在打磨一件艺术品。
“淳于女医。”丙吉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温和,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清晰地钻进淳于衍的耳朵里,让她猛地一颤。“椒房殿,皇后娘娘所用之药,由你亲手煎制,亲手捧送,亲手喂服。是也不是?”
淳于衍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拼命地点头,又猛地摇头,眼神涣散混乱。
丙吉并不催促。他放下擦好的薄刃,拿起一支最细长的竹签,用指尖轻轻捻动着签尾,目光却依旧落在淳于衍身上,如同在观察一件死物。“娘娘薨逝,银针探喉,色沉如墨,腥甜入骨。颈项青黑,非尸斑之状;十指缝中,紫黑如染。此皆附子剧毒攻心蚀骨之铁证。”他的声音平铺直叙,没有丝毫波澜,却字字如刀,剐在淳于衍心上。“附子性烈,寻常人误食少许即口舌麻木,心悸欲死。娘娘所用之量……足以顷刻毙命虎豹。”
他微微前倾身体,风灯的光晕将他半边脸映得明暗不定,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直视着淳于衍惊恐的瞳孔:“如此巨量剧毒,若非你亲手投下,如何能入皇后药碗?如何能进皇后之口?椒房殿内,除你之外,还有何人能近药碗三尺之内?”
淳于衍的身体猛地一抽,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在肮脏的脸上冲出两道污痕。
丙吉轻轻叹了口气,听不出是怜悯还是厌倦。他放下竹签,拿起那枚锋利的青铜薄刃,对着灯光看了看刃口折射的寒芒,又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然后,他缓步走向蜷缩在角落的淳于衍。
他的脚步很轻,布鞋踩在冰冷的石地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淳于衍的心脏上,让她几乎窒息。她在干草堆上手脚并用地向后蹭,背脊死死抵住冰冷粗糙的石墙,退无可退。
丙吉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身上的皂角清气与牢狱的腐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气味。他伸出了那只刚刚拂拭过薄刃的手。
淳于衍惊恐地闭上眼睛,等待着剧痛的降临。她以为那冰冷锋利的薄刃会割开她的皮肉。
然而,那只枯瘦的手,却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温柔,落在了她因恐惧和寒冷而痉挛的小腿上。
丙吉的指尖顺着她小腿的肌肉纹理,一寸寸地向上按压、移动。那触感冰冷而精准,他的目光紧紧跟随着自己手指移动的轨迹,仿佛在感受皮肉之下每一丝细微的颤抖和绷紧的神经。
“人惧极之时,筋肉如弦,血脉奔突。”丙吉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地钻进淳于衍的耳朵,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怒极,则气冲于顶;悲极,则力泄于足;而惧极……惧极者,四肢百骸如坠冰窟,唯心口一点血气狂突,欲破腔而出……”他的手指已经按到了她冰冷僵硬的膝盖上方,感受着那皮肤下血管疯狂的搏动。“女医此刻,心在何处?”
那冰冷的手指如同毒蛇,所过之处,淳于衍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和恐惧顺着脊椎疯狂上窜!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无声的、深入骨髓的凌迟!她猛地睁开眼,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别碰我!别碰我!我说!我说!是……是……”
就在这精神防线即将崩溃、真相即将脱口而出的电光火石之间!
刑房厚重的铁门猛地被一股巨力从外面撞开!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闪入!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来人身材高大,穿着廷尉狱丞的皂色官服,但那张脸在昏暗的风灯光线下却模糊不清,只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冰冷的眼睛!他目标明确,直扑地上惊恐欲绝的淳于衍!根本不理会一旁的丙吉!
丙吉反应极快,在那黑影撞入的瞬间,身体已如猎豹般弹起,枯瘦的手闪电般抓向那狱丞的手腕!动作迅捷得与他老儒生的外表判若两人!
“大胆!”丙吉一声断喝!
然而那狱丞的身手竟也异常矫健!手腕一翻,如同滑不留手的泥鳅,竟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丙吉这一抓!他另一只手却毫不停顿,五指如钩,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扼向淳于衍的咽喉!那指间竟夹着一片薄如柳叶、闪着幽蓝光泽的刀片!
淳于衍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她惊恐的眼睛瞪大到极致,瞳孔中倒映出那索命的刀光和狱丞眼中毫无人性的冷酷!
丙吉一击落空,眼中寒光爆射!他毫不犹豫,一直握在手中的那枚青铜薄刃,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寒光,直射那狱丞扼向淳于衍咽喉的手腕!角度刁钻,狠辣无比!
“噗嗤!”
一声轻响!
青铜薄刃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那狱丞的手腕!鲜血瞬间飙射而出,溅了淳于衍一脸!
狱丞发出一声闷哼,扼喉的动作骤然一滞!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那只被贯穿的手竟然不顾剧痛,依旧带着一股蛮力,狠狠向前一送!
“呃!”
刀片终究还是划过了淳于衍的脖颈!
一道细细的血线瞬间浮现!
与此同时,丙吉的第二击已到!他并指如刀,带着凌厉的劲风,狠狠戳向那狱丞颈侧的致命穴位!
那狱丞似乎早料到这一手,身体猛地向后一仰,险之又险地避开要害,但丙吉的指尖依旧狠狠戳中了他的锁骨!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狱丞一声压抑的痛哼!
狱丞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深知再纠缠下去绝无幸理。他猛地一脚踢飞地上的风灯!灯油泼溅,火焰瞬间窜起,照亮了他那张因剧痛和狠戾而扭曲的脸——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借着火光乍起、视线受阻的瞬间,狱丞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蛇,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扭身,撞开半掩的铁门,闪入门外浓稠的黑暗之中!动作快得不可思议!
“追!”丙吉厉喝一声,守在门外的两名玄甲狱卒立刻如离弦之箭般扑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声在甬道里急速远去。
丙吉顾不得追击,立刻扑向地上的淳于衍。她脖颈上那道血线正迅速变宽,鲜血汩汩涌出。她双手徒劳地捂住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漏气声,眼睛因极度痛苦和窒息而暴突出来,死死地盯着丙吉,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一丝诡异的哀求。
丙吉迅速撕下自己布袍的下摆,用力按压在淳于衍的伤口上!但那血涌得太急,瞬间就将布条浸透!他手指飞快地在她颈侧和手腕脉搏处探查,脸色越来越沉。
“毒……毒……”淳于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被割开的喉管里挤出模糊不清的字眼,被血沫呛得剧烈咳嗽,身体在丙吉的按压下痛苦地抽搐着,“霍……霍夫……”最后两个字尚未吐清,她的瞳孔骤然放大,身体猛地一挺,随即软了下去。那双暴突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空洞地瞪着刑房低矮的石顶,仿佛要将那无尽的黑暗和未尽的恐惧刻进永恒。
丙吉按压的手停了下来。他缓缓松开沾满温热粘稠鲜血的布条,看着淳于衍颈间那道狰狞的伤口和迅速失去血色的脸庞。刑房内,只有那盏被踢翻的风灯在地上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响,跳动的火苗映照着淳于衍死不瞑目的眼睛和丙吉脸上那片冰冷的铁青。
那枚青铜薄刃,还深深嵌在刚才那狱丞的手腕骨缝里,刃身在火光下反射着幽幽的冷光,血珠正沿着刃尖,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丙吉俯身,指尖沾起一滴从薄刃上坠落的血珠,捻开,凑近鼻尖。一丝极淡的、混合着铁锈与草木腐败的奇异腥气钻入鼻腔——并非人血常有的咸腥。
“西域的‘蛇吻藤’……”他低语,眼中寒芒如针。此毒见血封喉,专为灭口。
他目光扫过淳于衍僵直的手。在那沾满血污的指缝深处,几粒微不可察的淡黄色粉末,正牢牢嵌在指甲缝的沟壑里。附子残渣。
甬道尽头传来狱卒折返的沉重脚步声,带着懊恼的回报:“大人,那贼……坠入死牢粪池了!”
丙吉缓缓起身,用那块染血的素白麻布,仔细包裹起那枚淬着蛇吻藤毒的青铜薄刃。麻布上迅速洇开一片暗红发黑的污迹。他望向诏狱外无边的黑暗,仿佛穿透层层宫墙,看到了那座灯火通明、此刻却如临深渊的博陆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