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陆侯府深处,那间供奉着霍氏历代先祖牌位的祠堂,此刻却成了风暴的中心。
厚重的紫檀木门紧闭,隔绝了外间所有的声息。
霍光坐在祠堂正中的紫檀圈椅上。
霍显就跪在他面前几步远冰冷坚硬的方砖地上。她身上华丽的翟衣尚未换下,与她此刻惨白如鬼、涕泪横流的脸庞形成最残忍的对比。精心梳理的发髻早已散乱,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珠钗歪斜欲坠。
“夫……夫君……”霍显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衍……衍那贱婢!她血口喷人!她恨我责罚过她……她……她定是受人指使!是陛下!是那些看不得我霍家好的……”
霍光捻动玉韘的手指,骤然停住!
祠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霍显压抑的抽泣声。
霍光缓缓抬起眼帘。那目光,如同两道利刃,刺在霍显剧烈颤抖的脊背上。
“抬起头来,看着我!”霍光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在密闭的祠堂里轰然炸响!震得烛火猛地一跳,震得神龛上历代先祖的牌位仿佛都轻轻晃动了一下!
霍显被这声断喝吓得魂飞魄散,猛地仰起头,死死对上霍光的视线。那眼神,如同待宰的羔羊望向屠刀。
“椒房殿药碗的碎片,宣帝亲手劈开的。”霍光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冰冷质感,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霍显的心上,“碗底附子残渣,腥甜刺骨,遇银即黑,色泽如墨。”他捻动玉韘的食指,极其缓慢地指向霍显,“掖庭令丙吉,亲验凤体。颈项青黑,舌根溃烂,十指缝中,紫黑如染!银针探喉,乌沉不褪!”
霍显的脸色由惨白瞬间转为死灰。
“淳于衍,”霍光盯着她,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剥开,“临死前,喉管被割,血如泉涌,犹自挣扎……”他微微前倾身体,那无形的压迫感如同山岳倾塌,“她最后两个字,说的是‘霍夫’!”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霍显脑中炸开!她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粉碎!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猛地向前一扑,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方砖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夫君!夫君饶命啊!”她再也无法伪装,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哭嚎,双手死死抱住霍光的腿,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我是一时糊涂!是那许氏村妇!她挡了成君的路!挡了我霍家百世的富贵啊!她凭什么当皇后?凭什么生下太子?她不死,成君如何母仪天下?我霍家如何永保尊荣?!”她的声音尖利而疯狂,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与扭曲的野心,涕泪横流地糊了满脸,“我都是为了霍家!为了你!为了禹儿、山儿、云儿!为了霍氏满门的荣耀啊!夫君——!”
霍光任由她抱着自己的腿哭嚎,身体纹丝不动,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的惊怒风暴骤然被一股更深的、带着巨大荒谬感的冰冷所覆盖。他低头,俯视着脚下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数十载、此刻却形同疯妇的女人,那眼神里,有震惊,有厌恶,更有一种被彻底背叛的寒意。
“为了霍家?”霍光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平静,“毒杀一朝国母,嫁祸于天子发妻,留下铁证如山,授柄于宣帝之手……这就是你为霍家谋划的百世富贵?”
他猛地抽回被霍显抱住的腿,霍显猝不及防,被带得向前一个趔趄,狼狈地扑倒在地。
霍光缓缓站起身,俯视着地上如同烂泥般的霍显。祠堂内高大的空间,使得他本就瘦削的身影更显孤峭,如同矗立在悬崖边缘的孤峰。
“毒杀国母……”他的声音不高,却如着雷霆,在死寂的祠堂里炸响,震得霍显肝胆俱裂,“依《汉律》九章,当……夷三族!”
“夷三族”三个字,如同匕首,狠狠捅进霍显的心脏!她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连嘴唇都变成了骇人的青紫!
“霍显!”霍光的声音陡然拔至顶点,如同九天惊雷炸响!
“你想毁我霍氏百年基业吗?!”
伴随着这声震彻祠堂、饱含无尽悲愤与暴怒的厉喝,那枚凝聚着无上荣光的蟠龙玉韘,被霍光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霍显面前光洁坚硬的方砖地面!
“啪嚓——!”
一声清脆到令人心悸的碎裂声,骤然撕裂了祠堂内死寂的空气!
那枚色泽温润、雕工精湛、伴随霍光走过无数权力巅峰的蟠龙玉韘,在坚硬的砖石上,瞬间四分五裂!晶莹的碎片如同破碎的星辰,带着凄厉的光,迸溅开来!几片细小的碎屑,甚至溅到了霍显惨白失色的脸上!
霍显如同被那碎裂声彻底击垮了魂魄,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彻底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双眼翻白,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竟直接晕厥了过去!
祠堂深处,供奉在最高处的武帝亲赐“博陆侯”金印,在烛火映照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百年基业……”霍光他缓缓弯下腰,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一片,一片,拾起地上那些温润不再、棱角刺人的碎玉。指尖被锋利的边缘割破,沁出血珠,染红了残玉,他却浑然不觉。
门外,隐约传来霍禹焦躁的吼声和霍云醉醺醺的叫嚷,伴随着家奴慌乱的劝阻。那喧嚣隔着厚重的门板传来,显得如此遥远而虚幻,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