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烛火被刻意压得极低,新生的皇长子刘奭早已被乳母抱离,但那微弱而断续的啼哭声,依旧时不时刺破死寂,扎进殿中每一个人的耳膜深处。
凤榻之上,许平君的遗体被匆匆整理过,换上了一身素净的皇后常服。大片的紫黑色血污被织锦掩盖,但脖颈处、枕褥间那无法完全遮蔽的深色污迹,无声地控诉着方才的惨烈。她的面容经过宫人颤抖的手擦拭,显露出一种异样的青白。
宣帝刘询就跪在这冰冷的凤榻前。
他身上的龙袍,前襟那大片被许平君涌出的毒血浸透的地方,已然凝固成一片深黑发亮的硬壳。
他手中紧握着那柄桐木鞘旧剑。剑并未归鞘,冰冷的剑身斜倚在他染血的膝上,烛火在那磨砺得发白的刃口跳跃,偶尔闪过一道幽冷的寒光。剑穗上,许平君亲手编织的红色丝线,纠缠在一起。他另一只手,死死攥着半片碎裂的黑漆药碗。碗底残留的那点紫黑色的污迹,在昏黄的烛光下,散发着微光。
“陛下,臣……臣请为皇后娘娘……整理仪容。”掖庭令丙吉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他穿着素色深衣,身影在摇曳的烛光里显得格外瘦削。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面色凝重、捧着洁净白布与药匣的太医署老吏。他们的脚步轻得如同踩在棉花上。
刘询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丝动作。他只是缓缓地抬起手,五指张开,对着丙吉的方向,做了一个简单手势——允。
丙吉深定了定神,走到凤榻前,对着许平君的遗体,深深一躬。他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先从怀中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边缘打磨得极为光滑的玉板,玉色温润,在烛光下近乎透明。他小心翼翼地将玉板贴近许平君冰冷发青的颈侧皮肤,仔细察看着玉板映出的细微变化。随即,他又从药匣中取出一枚细长的银针,在烛火上燎过,动作轻缓地探入许平君微微张开的口唇深处,轻轻刮擦舌根。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丙吉的手上,钉在许平君那惨白僵硬的脸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
终于,丙吉缓缓抽出了银针。那原本亮白的针尖,此刻竟已变得乌黑!丙吉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将银针轻轻置于一块洁净的白绢之上。他又仔细检查了许平君交叠在腹部的双手,尤其是那被锦帕包裹的指尖。他动作极其轻柔地解开一角锦帕,露出断裂的指甲缝。那缝隙深处,赫然也凝固着丝丝缕缕的、如同墨线般的黑紫色!
丙吉的目光最后落在许平君脖颈处那片无法完全掩盖的深色污迹上。他伸出手指,指尖并未直接触碰皮肤,而是隔着极近的距离,仿佛在感受某种无形的气息。他的鼻翼微微翕动,眉头锁紧,似乎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
做完这一切,丙吉后退一步,对着榻上冰冷的遗体,再次深深一躬。他转过身,面向依旧如石像般跪着的刘询。他手中捧着那块托着乌黑银针的白绢,声音低沉而清晰:
“陛下明鉴。”
“皇后娘娘玉体所呈异状:颈项皮肤青黑,非寻常尸斑;舌根溃烂,隐见黑痕;十指缝中,色呈紫黑;银针探喉,其色乌沉如墨,遇风不褪,腥甜之气尤烈,盖附子剧毒深入肌理之征也!”
“此非产后崩漏之症,乃……鸩毒攻心之兆!”
“鸩毒”二字,如同两颗裹挟着冰碴的重锤,狠狠砸在椒房殿冰冷的地面上,激起无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
仿佛有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殿内炸开!
殿角侍立的宫人内侍们,纷纷以袖掩面,瑟瑟发抖。几名霍家安插在椒房殿的宫人,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神惊恐地四处乱瞟。
刘询那如同冰封石像般的身躯,在“鸩毒”二字入耳的瞬间,猛地一震!一直低垂的头颅,骤然抬起!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再无半分空洞茫然。里面燃烧的,是足以焚毁九重天阙的狂怒烈焰,目光锐利,猛地刺向瘫软在角落、早已魂飞魄散的淳于衍!
淳于衍被这目光刺中,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身体猛地向后蜷缩,像一滩烂泥般紧紧贴着冰冷的宫墙。她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眼神涣散,充满了濒死的恐惧。
就在这时,椒房殿紧闭的殿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纷乱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刻意拔高的、带着哭腔的通传:“大将军霍光、皇后娘娘到——!”
沉重的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霍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来得仓促,身上只穿着深青色常服,连象征身份的貂蝉冠冕都未及佩戴,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花白的发髻。他那张向来沉稳的脸上,此刻罕见地失去了往日的镇定,眉头紧锁,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疑和沉痛。当他的目光扫过凤榻上那具冰冷的遗体,扫过丙吉手中托着的那枚刺眼的乌黑银针,最后落在跪在榻前的刘询身上时——
霍光那沉稳如渊的眼眸深处,瞬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却极其清晰的波动。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猝不及防,被推到悬崖边的巨大震动!
紧随其后的霍成君,一身崭新的皇后翟衣,凤冠霞帔,珠翠环绕,在昏暗中依旧流光溢彩。但那张年轻娇艳的脸庞,此刻却是一片骇人的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她踏入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殿堂,目光触及凤榻上那素衣覆盖的轮廓,看到刘询龙袍上那片刺目的深黑血迹,再看到丙吉手中那枚乌黑的银针……她脚下猛地一个踉跄,若非身旁侍女死死搀扶,几乎当场软倒在地。
霍光定了定神,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快步上前,在刘询身旁深深躬身,声音沉痛而沙哑:“老臣……来迟一步!皇后娘娘……千秋……薨逝,举国同悲!陛下……节哀!”他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探针,飞快地扫过许平君青黑僵硬的脖颈,扫过她交叠双手上包裹的锦帕,最后,落在了刘询手中紧攥的那半片染着紫黑污迹的药碗碎片上,瞳孔深处猛地一缩。
刘询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他染血的脸庞在摇曳的烛光下半明半暗,那双燃烧着烈焰与寒冰的眼眸,直直地看向霍光。
他抬起手,将那碎碗,连同那枚刺目的乌黑银针,一起举到霍光眼前。
他没有说话。
但那无声的展示,那扑面而来的浓烈血腥与剧毒甜腥混合的死亡气息,那染血的龙袍,那冰冷的旧剑,那眼中深不见底的黑暗与审视……每一个细节,都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向霍光的心脏!
椒房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那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来自角落的、皇长子微弱而断续的啼哭。
丙吉捧着的白绢上,乌针如淬毒的獠牙。霍光凝视着黑色的针尖,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鸩毒……”他沙哑的声音在死寂中裂开一道缝,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瘫软如泥的淳于衍。那瘫软的女医官对上他的视线,猛地一颤,如同被抽去了脊骨,彻底瘫死在墙角阴影里。
刘询依旧跪着,龙袍上的血痂在烛火下凝成冰冷的甲胄。他缓缓抬手,用那染血的旧剑剑尖,轻轻挑开了覆盖在许平君颈侧的素帛一角——
一片刺目的青黑,如同腐败的淤痕,狰狞地烙印在皇后惨白的肌肤上。
霍成君倒抽一口冷气,踉跄后退,华丽的翟衣扫过冰冷的地砖,绣鞋后跟“当”一声,正踩中了一枚滚落在地、被血污浸透的梅花银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