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苏尝的武夫气,已经初步透体而活。
李二没有继续出拳,只是引导道,
“你小子学拳很快,既然已经学了崔老先生的拳,你也来学我刚才起手拳架的意思,试试看。”
苏尝点点头,学着李二递出一拳。
李二站在一旁,随苏尝出拳而走,本想指出一些拳架遐疵,但是越看却越满意。
最后这个甚是欣慰的木纳汉子说道“拳意法度最为高,就高在一个活字上。
你现在已经明显感觉到了,拳是活的,纯粹武夫就等于是有了第二条性命。
比那练气士的阳神身外身,出窍远游之阴神,还要重要。”
苏尝点点头,知道李二所言不虚。
当他如龙的武夫气机全部透体护体,拳意在身周形成自我小天地之后。
在数丈之内,他就等于山神、水神立于自家山门水府,三教圣人坐镇于洞天之地。
近他身者,便要承受他骤然拔高一节的武道威压。
而且与那些挪不动的山岳河流不同,他的拳意小天地是会随身而动,与拳共行的。
打磨到极致,己身与周身拳意小天地共鸣,相互累加却不冲突。
一拳下去,城门不开也得开,山岳不碎也得碎,那些高高在上的仙神不俯首也得倒地!
李二看着眼中精芒毕露的苏尝,就知道这个青衫少年又找到了一丝方向。
他盘腿而坐,接着伸手招呼苏尝一起落座。
随后这个木纳汉子认真说道,
“苏尝,以你的武道气象,未来成就必定十分璨烂辉煌。
但我还是有句话要提醒。
在你入九境之后,千方不要觉得光从我和崔老先生这学的一技之长,便足够了。
恰恰相反,远远未够。
因为九境以上武夫的搏命厮杀,往往死于各自最擅长的路数上,为何?
因为涉及短处,武夫自己都知道要小心谨慎。
但使用惯用拳法,便要难免自满而不自知。
所以登顶越高,就越要博百家之所长,多与武道不同高峰之上的人交流。
不只是为了让自己的长处更长,更是让自己的短板不再短。”
听到李二的话。
苏尝自然而然的想到那位还远远未到爆发期的曹慈,以及号称武道另起一峰的张山峰。
当然,如今的青衫少年并未把不在同一平台上的两人当做对手。
他只是觉得自己到时候可以与前者的师父,那位后期被框框削弱的女子武神讨教一下。
顺便去爬地峰看看那位只有睡觉,才会让天空下雪的火龙真人。
也不知道这一次出行,坐在打山的鲲船会不会遇见那位背负桃木剑的落魄道士。
想起那个肚子总是饥饿,却从未在除妖降魔、惩恶扶弱上退缩的小道土。
苏尝便隐隐有些期待与对方的见面。
看青衫少年因为自己的话证证出神。
李二自己也沉默了许久,似乎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随后在苏尝有些抱歉的回神笑容中,木纳汉子难得有些感慨,
“‘之前跟你聊的一些话,都是郑大风当年学拳后讲的,翻来复去念叨了好多遍的。
我没多想,便也记住了。
郑大风与我的学拳路数,不太一样,他虽然拳意低于我,但是在拳理上其实没有高下。
你有机会的话,到了老龙城,可以与他聊聊。
之前我挺烦他那张破嘴,一个看大门的,一天到晚,嘴上却偏就没个把门的。
相互切的时候,没少揍他,但是如今看不见他了,还是有些想念的。”
苏尝笑着点点头,“到时候一定去看看他。”
李二也笑了笑,一拳轻轻敲击竹板地面,然后松拳为掌,再一虚握拳头,
“虽然刚才让你不要固定一式。
但我觉得崔老先生这神人擂鼓式也确实是好拳。
甚至可以算是天底下最好的拳法之一。
因为这拳看似凶狠,但却得了‘人打拳”的真正意思,不是人随拳。
所以崔老先生他看似只传授你至刚至猛的拳法,实则也是与你坚定的心性相辅相成。”
楼上只传来一句不咸不淡的“这小子想捶神仙,老夫就教他如何捶神仙罢了。”
除此之外,对于李二的褒赞,老人并无其他回应。
不过对此,木纳汉子也毫不介意。
他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此刻苏尝虽然有些好奇李二心中想不想与崔诚切拳法。
只是目前两位都是他的拳道师父。
如果真这两个止境武夫打起来,多少有些看热闹不嫌大的嫌疑。
再说落魄山和这栋竹楼都是他如今的产业,打坏了还是自己最心疼。
所以青衫少年便没有提这件事。
李二拍了拍膝盖,起身笑道,
“话说得差不多了,再练一会儿拳。
今天我说的话,比这几年加在一起,还要多了。
之后每隔一天,我都会以止境武夫的实力,向你讨教讨教撼山拳,多多激活你的拳意。
我知道你不久之后还要出门。
所以即使你柳盼着你多留在小镇一些时日,与我家闺女多见见面。
我也不没有一口应承这个事情,否则就眈误你赶路了不是?
可既然喂拳是你自找的,万一我和崔老先生把你打得需要慢慢养伤三两个月,想出远门都难,那就怨不得别人了。”
苏尝目定口呆。
知道李叔你疼媳妇儿和闺女。
但为了留我,这么不要脸的话你也说的出来?
结果他这边刚吐槽完毕。
李二那边就再次一拳临头。
青衫少年心知不妙,同时一拳递出,仍是被对方势大力沉的一拳打得一路倒退。
接下来在整个竹楼都微微摇晃间。
苏尝终于吃完了李二本日份的喂拳。
木纳汉子看着身上拳意越来越活的苏尝,拍了拍衣服上多处拳印脚印。
感觉有活动到筋骨的他,心满意足的离开了竹楼。
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生怕被两人拳风殃及的陈平安,刚想问问捂着心口皱眉的青衫少年怎么样了。
就看见疼的吡牙咧嘴的苏尝冲他露出一个可怕的笑脸“来,大掌柜的,该到你练拳,给你体内的经脉开山开路了。”
看着笑容发寒、牙齿森森的商行东家,草鞋少年瞬间头皮发麻。
读完书的小文与暖树走到竹楼外,刚好听到苏尝一声怒吼,
“陈平安,躺着算怎么回事!站不起来,爬也要爬起来!”
“忘记撼山拳第一要义,面对三教祖师,也虽死不退了吗?
只要你能在死前,也竭力抬起拳头,向他们递出生平最后一拳。
哪怕那一拳属弱得比稚童妇人还不如,但是那一拳,却是天底下所有十境武人。
甚至是传说的十一境武神,也要尊重佩服的一拳!”
“那一拳,才是武夫真正的神意所在!”
随后里面又是碎碎碎一阵阵剧烈的撞击声。
显而易见,这是好不容易起身后的陈平安,又给打得次次撞在墙壁上。
“陈平安,再来!
这点疼痛算个屁。
你要是真心不想次次重要的事情,都靠别人去办,那就站起来再吃一拳—”
苏尝安静片刻,然后骂骂咧咧。
好些言语,其实都是跟顾粲他娘亲学来的。
原来陈平安的心弦差点绷断了。
过犹不及。
陈平安确实不愿服输,不仅靠着那口气强撑,甚至无意中动用了那口虚无缥缈的“心气”。
然后被苏尝一拳打飞之后,心气都一并下坠。
是真正的生死一线之间,但也是难得一见的大机缘所在。
嘴上不依不饶的青衫少年早已蹲下身。
一掌捂住少年心口,用金色心光吊住陈平安那一口心气不散。
苏尝低头望去,是草鞋少年一张痛苦到扭曲的黑脸庞。
陈平安那条放在胸膛上的骼膊,拳头紧握,纯粹是下意识的本能动作。
苏尝在看到这个草鞋少年在颤动间,动了动肌肤绽裂、鲜血淋漓的拳头时。
他轻声笑道,
“不愧是尝安商行的大掌柜的。
拳招还在低处,但拳法已经在心中深处,你已经走到真正的武道上了。”
在青衫少年话音刚落的那一刻,陈平安心腹间亮起如宝篆似的光芒。
那条原本只能在草鞋少年泥丸宫附近,才能最畅快游走的小火蛇。
终于在他胸腹间也可以肆意弛骋起来。
这个从小吃着百家饭,心中最念平平安安的陋巷少年,木胎境,已是初成。
就在此时,不知是梦中还是迷糊,陈平安呢喃说着什么。
苏尝愣了愣,凑近一听,是几个模糊不清的名字。
有他,顾粲,刘羡阳,还有那个雨师姑娘。
青衫少年笑骂道,“还没见到人家姑娘面,就惦记上了?”
随后苏尝看着陈平安腰间那块挂着的顺遂无忧牌,
“行行行,等以后真遇见了她的转世,我就去帮你去提亲。
到时候要是刘羡阳也找到自己喜欢的人了,那我们三个就一起办婚礼。
让整个商行、整个浩然、几座天下都一起热闹热闹。”
随着破境气息平稳一些,拳头也终于松开一点的陈平安脸色终于不再那么痛苦。
陷入昏昏沉睡的草鞋少年,不知道做了什么梦,脸上反而有些幸福的表情。
读完书的小文与暖树在竹楼一楼,和苏鲤鲤一起帮着生火,煮了一大缸的药汤香气扑鼻。
这一大缸子的药材,都是由魏檗拿神仙钱所采买的。
折算成白银,就要以万两来计。
穷学文富学武,古人诚不欺言。
当然,世间绝大多数武夫,肯定不会这么一掷千金,否则再雄厚的家底也要给掏空。
也就是苏尝财大气粗,他也无所谓,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就先记在陈平安帐上。
至于还不还的清这件事,以后就让这位掌柜的多多加班就好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苏尝在二楼被状态愈来愈好的崔诚打熬体魄,催熟龙爪与龙角。
在一楼被细致入微的李二打磨拳意,养练小天地。
终于在麦苗返青起身的某一天。
也就是三月的中旬。
青衫少年走出竹楼,随后步步登天,直接破开了头顶那片云海。
踩在高高云海之上,苏尝登高望向更高更远处。
整个龙泉郡,大风起兮云飞扬。
陈平安抬头望向高空,那里有条威武金龙环绕踏风而行的少年周身。
随后它仰天发出无声的长吟,将身下整片云海都震散而去。
这一刻,整座宝瓶州的武夫,都心有所动。
青衫少年还未完全破境,所展露的气象之大。
就迫使阮邛久久不出的阴神与阳神显出真身,平抑异动。
阮邛的阴神忍不住忧心问向少年道,
“会不会动静太大了点?”
苏尝笑道,
“动静足够大,才能让他们的视线始终放在我这边。
而不是商行旗下的那些凡人百姓身上。”
阴神继续问,
“既然如此,怎么不把剩下那半步也跨出来?”
青衫少年握了握拳,
“不打点什么东西,就觉得心中的气还不够满。
这一次出游,就能补上。”
阳神点点头,
“那柄剑也差不多了,再过几天,你便可以来拿。”
青衫少年依旧笑道“到时候方不方便请阮师与秀秀姑娘一起吃个饭?”
听到他这话,阮邛的阴神与阳神心中都泛起了同样的念头。
这话告诉秀秀,还需要我来决定吗?
于是他们一致的翻了个白眼后,就直接消失不见。
苏尝返回竹楼后,拿出两坛董水井用小镇井水酿出来的好酒,酒中还泡着碧绿的奋勇竹叶。
青衫少年给崔诚、李二各一坛。
自己则与武道境界同样再次有所进步的陈平安,一起喝着养剑葫里剩馀的普通酒液。
栏杆边的两个少年勾肩搭背,商量着把平日里不是打铁修炼、就是躲着看画片的刘羡阳叫上一起逛逛,再好好吃顿饭。
老人与木纳汉子就这样看着两个即将远行、满是憧憬的少年,各自喝着酒。
年轻那会儿,只觉得心有磨刀,锋芒无匹,万古不损。
现在年纪大了。
却依旧觉得,曾有过这种感觉。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