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下,李二与魏檗缓缓上山。
沿着幽静山路,最终来到了竹楼前,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个躺在竹椅上闭目休憩,一个正在檐下嗑瓜子吃糕点。
看到了两人后,粉裙女童眨巴眨巴眼睛,有点憎。
白衣山神她认识。
但是对方旁边那个象是凡人庄稼汉子的木纳男人,她还是头一次见。
被鲤鲤姐任命为落魄山内务小管家的她,有些拘谨的站起身,冲两人露出个有些羞怯的笑脸。
昨晚苏东家和陈大掌柜的喝了一夜酒,此刻不知道在里面醒没醒。
正在她尤豫着要不要敲门问一问时。
旁边闭眸小憩的青衣小童睁开了眼睛。
结果他这一睁眼,就看到了白衣山神两人。
他笑嘻嘻的站起身,快步走到魏檗身边接过药材包袱,语气谄媚道,
“魏仙师,走路累不累啊,需不需要坐下来歇息?我帮你老人家揉揉肩膀敲敲腿?”
随后景清又瞅了瞅白衣山神身边其貌不扬的汉子,心中有些疑惑,
“魏山神,你都带上随从了,刚刚咋不把包袱交给他背啊。”
魏檗笑眯眯道,
“我可担待不起,也没那个福气,让一位止境武夫给我当随从。”
粉裙女童哇了一声,眼神中流露出满满的仰慕。
止境,那真是好厉害的山上神仙了,何况还是一名纯粹武夫。
而青衣小童闻言则跟被雷劈了一样。
他汕汕的看了一眼脸上表情无动于衷的李二,随后瞬间翻起白眼,一只手按住脑袋,一只手抓瞎似的乱挥,
“我刚才说了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了,为什么会这样—”
粉裙女童看着他拙劣的表演,感觉自己都要患上替人尴尬的毛病了。
似乎听见了外面的响动,竹楼的门从内打开。
尽管昨夜喝了酒,但是此刻的苏尝依旧神采奕奕。
他对魏檗点点头,道了声辛苦后,又微笑着对李二打招呼,
“李叔好。”
木纳汉子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在青衫少年的引领下走进了一楼大厅内。
魏檗没有跟着进门,只是挥手帮忙把门关上后,又沿着竹楼走了一圈。
稳定了一下已经不再塌陷的竹楼与山根之间的联系。
做完这些并非表面的功夫之后,白衣山神也没有直接运转神通回到自己的披云山。
而是沿着山路拾阶而下,恍若一位早起看风景的游人。
在路上,他果然又遇见了那个钟爱桃花的船家少女。
少女蹲在潺潺小溪旁,一手轻拈着桃花灼灼的枝条,另一手正小心翼翼地更换着瓷瓶中的水。
溪水明净如镜,映照出少女的倩影。
人影相依,桃花相映。
放慢脚步的白衣山神,就这么默默的看着少女与她的倒影。
有那么一个恍惚的瞬间,魏檗好象从这明明模样相同的两者之中,看见了已经不同的两个人。
一个是千年前为他投水自尽,以水鬼之躯为他捞取金身碎片的人。
一个是如今脱离贱籍、钟爱桃花,活力青春,每天都有全新人生去体验的人正如魏檗对老蛟说过那样。
他,喜新但不厌旧。
旧的人与事,他会视如天下至宝一样,珍藏于心。
但是新的人,他亦会拼尽全力,去守护她本就该更加幸福的人生。
换完水的少女,将手中桃花枝重新插入瓷瓶时,才看见已经走远的白衣男人背影。
她有些惆怅和遗撼。
如果自己能早点发现,就有机会问问对方在很久之前是否与自己见过面了。
不过闻着手中桃花的芬芳,少女失落的心情很快又如山中的云雾一样随风一起消散。
自己还有很多时间,下一次,自己一定会大着胆子与他面对面。
或许自己可以把一点点养开的桃花枝与瓷瓶一起送给他。
总觉得妍丽粉红的桃花,与他那一袭白衣很相衬呢。
至于把唯一的瓷瓶送出去,以后自己要去哪里看桃花这种事。
此时少女纯粹的心中,根本没为之烦恼。
竹楼外。
重新坐在屋外的竹椅上的青衣小童,双手托起腮帮,证发呆,心情十分惆帐。
在铁匠铺子的路上,能遇见一拳打死自己的兵家圣人,也就罢了。
走回落魄山的荒郊野岭路上,遇见了一步跨天地的老人,也忍了。
怎么在自家门口睡个觉,也会跑过来一个随便一拳就能打死自己的庄稼汉?
想他在御江叱咤江湖数百年,在整个黄庭国都是响当当的豪杰,呼风唤雨,
高朋满座,
为什么到了这屁大点的一座小镇,就处处碰壁?
景清大爷我这运气也太背了吧?
以后会不会出门撒泡尿,都会不小心溅到哪路神仙,然后给人一拳打死?
这不符合自己行走江湖,就应该大杀四方的幻想啊!
青衣小童哭丧着脸,懊悔的用双手使劲拍打着大腿。
沉默许久,他突然对身边的暖树轻声道“傻妞儿,我决定了,我真的真的要好好修行了。”
粉裙女童有些意外,
“为啥?你不是说你修行只靠天赋吗,还说你躺着就能境界嗖嗖嗖往上暴涨。”
青衣小童破天荒地套拉着脑袋,
“我不想次次下山入山,都遇到能够一拳打死我的家伙。”
暖树觉得这很难。
因为正在山涯边修炼的鲤鲤姐就跟她说过。
这座小镇里的高人无数,暗处的水轻轻松松就能淹没那座最高的龙头山。
但是她也不愿意再打击身边这个家伙,毕竟对方难得发奋图强一次。
下定决心的景清扬起头颅,高举拳头,
“我要争取那些家伙,两拳才能打死我!”
粉裙女童有些别扭,总觉得怪怪的。
说这家伙志向高远?好象不太对。
说他目光短浅?好象也不对。
青衣小童继续自我鼓励,
“我这么个讲究江湖道义的英雄好汉,不希望次次遇到那些家伙,只能躲在你们身后。
太对不起我“御江侠义小郎君”的名号。
我要让大家晓得,我是真讲义气,不是嘴上说说的!”
这次粉裙女童诚心诚意地伸出一只小拳头,轻轻挥动道,
“加油!”
直到这一刻,原本有些瞧不起这只文运火蟒的青衣小童,心底突然有些感动。
这个傻妞儿,蠢笨是蠢笨了点,但是安慰起人来,还是蛮可爱讨喜的。
他一下子恢复嬉皮笑脸的德行,贱兮兮笑着问道,
“傻妞儿,上回说过做我小媳妇的事情,你想好了么?
我哪怕现在不怎么喜欢你,可是俗世夫妻,媒之言,指腹之婚,感情都是可以培养的嘛。
只要你喜欢我就行了,然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我会变得跟你喜欢我那样喜欢你。
想到这个你就美滋滋,对吧?”
粉裙女童然欲泣,只感觉自己刚才的好心是喂了狗,
“臭不要脸!我要跟苏老爷告状去!”
“咱们大老爷练拳呢,才顾不上你。”
青衣小童乐呵呵道,
“天上掉个大馅饼在你头上,都不晓得接住,算啦算啦,真是个傻妞!”
粉裙女童鼓起腮帮,气呼呼道“不跟你说了!我要去找小文读书去了。”
望着瞪瞪瞪跑去旁边小院的小丫头暖树。
双臂背在脑后的景清,一边往山涯走,一边低声嘟,
“怪不得不愿意搭理我,原来还是喜欢看书。
但读书哪有直接动手打人舒服嘛。”
竹楼里。
李二环顾四周。
看着由竹海洞天十大名竹奋勇竹搭建的竹楼,及浸入四周墙壁深处的金色字迹后。
他满意的点了点头,
“竹子本身质量过硬,又和山根连在一起,还有这些沉重文本镇压。
我就可以放心施展拳脚了。”
苏尝笑着点点头,随后他拍醒靠着墙壁睡得迷迷糊糊的陈平安,
“起来,上课。”
草鞋少年一个激灵站起身,得知今天要先旁观苏尝与李二练拳。
他立即找了个角落瞪大了眼睛,不敢错过半点这种难得的机缘。
李二没有着急让苏尝出拳,反而先讲起了拳理一事,
“武道山巅的八九境之间的破关。
比起三四和六七,风光更加壮阔,却也更加险峻。
这道关隘,不仅叩身,而且叩心。
我师弟郑大风,在叩心此事上,就不成。
他其实学问不小,可惜太杂,不够纯粹,拳头就沾了泥水,快不起来。”
苏尝点点头,
“修为越高,就越应该明白自己出拳的理由,在出拳的时候才能更加无拘无束。”
对于自己脚下的路,青衫少年认识的很清。
坚持实践,与那些信任自己的金色心光一起前行。
木纳汉子露出一抹微笑,
“你能说出这句话,我就不担心你的们心自问了。
一边旁听的陈平安则抓着脑袋思付了几分钟。
自己出拳的理由是什么?
为了顾粲,为了自己以后会喜欢的人,还是为了别的?
不过草鞋少年很快想起昨夜与苏尝喝酒时说的、听的那些话。
世间亨亮阵?百姓奕食否?独善其身可够阵?
不够不够!
为了这些不够,他愿意奋起双拳与苏尝同行。
这一刻。
陈平安感觉自己体内的小火蛇游动的更加欢快迅速。
这个经常在夜里被苏尝喂拳的草鞋少年,心中目标你确之后。
便自然而然地感觉到,自己已隐隐触碰到了通往木胎境的瓶颈。
察觉到陈平安体内的变化后,苏尝转头粒他咧嘴一笑,
“木胎境,也为‘开山”境。
最根本之处在于拓宽经脉。
就象把咱们小镇外原本狭窄如羊肠小道的山路,修成能够容纳马车通行的阳关大道一样。
当然,想要让你体内经脉,宽的能让气机肆意奔腾。
就要在我的拳头下生不如死,抵砺出日夜开山的本能来了。”
陈平安苦着脸点点头。
虽然他一副苦相,但是心中却并没有乍缩之意。
李二则对苏尝毫道,
“别人的修行路,你看的很清楚,那你自己的又如何?”
苏尝缓缓活动了一下身体,显露出胸腹间那口暗金色的龙形武夫气机,
“我的龙爪龙角打磨的还不够成熟和锐利。”
李二点点头,
“这就是你从八境腾飞到九境山巅入云的关键之处。
龙能大能小,能出能隐。
你体内的武夫气机,也要澎湃锐利到随时能透体而出,大成之际,尤若真龙盘绕周身。
遇敌先醒,遇袭自反,如有神灵庇佑。
全力放出之时,便如海潮扑、山岳倾倒、万剑齐出,仅凭拳意就让对手避无可避。”
随后李二缓缓拉开一个拳架,双手握拳,身体微微前倾。
就只是这么一个习惯性动作,便有了背脊弓起如山岳的雄伟气象。
这位举手投足间皆是拳意的木纳汉子左手骤然一振臂。
竹楼内顿时罡风大作,吹拂得苏尝一袭青衫猎猎作响。
压的紧靠着墙壁的陈平安,甚至双脚缓缓离地。
在这一瞬间。
青衫少年看见了李二身周尤若如实质般的拳意。
那是一头庞然凶兽,如猛虎如恶狮,好象会随时择人而噬。
此时汉子脸上再无半点木纳之色,反而充满了武夫明有的骄傲,
“论大开大合,瀑布直流,强灌锐气而不伤人,我可能比不上楼上那位崔公先生。
但是如何让你苏尝脚、手、眼、架,物,气,意,内外合一,打磨细处,让你形成身周气象小天地。
我还是有很多东西要教你的!”
随后事实上也正如李二所说。
与崔诚教拳,拳拳到肉,稍有不慎,应对有误。
便要生不如死的体魄与神魂一起受罪不同。
李二更偏向于用自己的拳意去激活苏尝的拳意流淌而出。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苏尝就不用挨拳头。
事实上,在看过他使用校龙脊、擂鼓式、云蒸大泽与铁骑凿亏之后。
李二就用同样的拳式与他对碰。
力求让少年在相同拳势下感受不同之处。
一边的陈平安就呆呆的看着苏尝被朴实汉子双拳擂鼓在胸口,倒飞出去。
随后青衫少年身形在空中一个飘转,双手抓地,五指如钩。
在竹楼地板上竟是抓出两串绽放的火星之后,他再次冲向改换凿亏式的李二。
在一次次相同拳势不同拳意的相撞下。
少年胸腹间的那条幼龙的红眸逐渐更加炯炯有神。
随后它开始不满足于呆在一处,开始跃跃欲试的往少年体外透露自己的威势。
在暗金幼龙脑袋刚从少年胸腹间冒出之时。
李二再次递出一拳神人擂鼓式,直接击中幼龙龙角。
两道大不相同的拳意相撞,其声音急促如雷。
接了这毫无水分的十境一拳后。
刚有所尝试的幼龙脑袋有些发懵,正承受的苏尝脚步也有些跟跪。
但是拳意更加有神的少年与胸腹间的幼龙都毫无畏惧。
只是稍微一停顿,便再次迎难而上。
随着幼龙一次次的兰头,苏尝一次次的挥拳。
终于在李二挥出凿亏一击之时。
青衫少年如有神助般脚步自然一动,拳意疯狂往一点倾泻将汉子拳头轨迹稍稍推离半点。
随之幼龙的脑袋猛然一偏。
木纳汉子同出的两拳。
一拳就那么横在苏尝脸颊一侧差之毫厘。
一拳则与那头彻底兰出头的幼龙擦了过去。
看着少年的表现,李二满意的收起了拳。
苏尝则擦了擦脸。
虽然他与幼龙气都避开了本该结实落在额头上的一拳。
不过他仍是被细密罡风在脸上剐出一条血槽来,流血不止。
当青衫少年看着那摇头晃脑,一脸得意的幼龙龙头。
自己又不禁笑了笑。
此刻苏尝有种清淅的预感,当他在崔诚手下灌满锐气,龙角龙爪运成。
在李二手下,打磨细处,拳意如活,盘绕周身之时。
便是他直入云宵,登上山巅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