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尝没有花费太多功夫。
便安抚好了有些怯生的小瓷人。
给茅小冬介绍了他如今文争目的代名。
顺便说了一下小文的记忆情况以及与齐先生的区别。
听闻青衫少年讲述完面前的瓷人少年其实已经与自己的齐师兄无太大关联。
早有心理准备的高大老人还是忍不住叹惋。
不过他对小文的目光依旧充满爱怜。
察觉到了这个老爷爷慈爱的目光与善意,瓷人少年与他相处起来也逐渐心安。
其实这一路走来,小文争目除了吃吃睡睡,也有在听听看看。
在苏尝与小宝瓶的陪伴下,他也逐渐领略了一点当今世界的大象方千。
背上那个变字,也不再如齐先生刚写下时那么黯淡。
此时他正好奇的打量着重新转回身后,眼框便有些发红的高大老人腰间。
那里有一支红木戒尺高悬。
感觉到白瓷少年停留的视线。
茅小冬毫不尤豫的取下腰间戒尺,将它递到文争目面前,方便他细细察看。
跟着苏尝认得一些字,但认得不多的白瓷少年先读出了上面的“规矩”两字随后他看着更上方的两个小篆,有些为难。
这两个复杂的字,他实在有些不认识。
好在青衫少年及时给了他答案,
“是不逾。就是不违反,不打破的意思。”
“不逾规矩。”
于是这次小瓷人终于顺利的将红木戒尺上的四个字念了一遍。
随后他又轻声重复了一下苏尝刚才的解释,加之了一点自己的所见“不违反、打破规矩,始终处于规矩中间—”
随后白瓷少年看看微微颌首的高大老人“所以老神仙你,才会把自己装在一个四四方方的格子里吗?”
原本还在为小瓷人对于不逾规矩的解释而点头的茅小冬。
听闻这如天真童言一般的话后,他面色骤然一变。
一边的崔东山发出了喷喷的感叹,
“小茅啊,你瞧瞧,你活了那么多年,修行也卡在元婴境那么多年。
结果真正的心结和问题,却还得由一个小小少年来发现。
我要是你,都得刨个坑,把自己埋里面。”
茅小冬没有理会他的发贱,只是认真的看着白瓷少年。
酒糟鼻的高大老人语气复杂的问道“小文,在你眼里,我身边有个四四方方的格子?”
看到老人的面色改变,听着老人沉重的语气。
小瓷人以为自己失言闯祸,而有些不知所措。
他征询的看了一眼身边的青衫少年。
苏尝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事的,茅老先生不是坏人,你就大胆对他说你所看见的。”
听到青衫少年的鼓励。
小文争目才鼓起勇气对一脸期盼的茅小冬细细描述,
“老神仙,你身体四周确实有一圈由各种文本组成的木板。
这些木板组成了一个四四方方格子,把你整个人都装在了里面。
它们有些泛着光,有些却已经晦暗,还有一些甚至开始腐烂。”
瓷人少年顿了顿,仔细瞅了半天。
随后他又睁着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茅小冬的心口,
“中间这块木板,还伸出了一根刺,扎入了老神仙你的心田。
上面前半截写着文,后半截写着礼。’
高大老人的面色瞬间苍白一片,随后苦笑喃喃,
“即使齐师兄不是齐师兄了,还是能那么轻易的把我看穿。”
崔东山在一旁拍手笑道,
“我就知道小师弟有出息。
茅小冬,当初老秀才为了你,舍下面子去求礼记学宫那群人。
只要你改换门庭,不仅可以顺利破境,成为学营祭酒也不一定。
结果你拒绝也就算了,这么多年了,还是放不下对于先生为你丢面的愧疚感。”
随后白衣少年故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长叹,
“瞧你这点出息!
把自己拘泥在四方格子里,就是对先生最好的报答了吗?”
听着崔东山的诘问,高大老人再次一叹。
苏尝则在和能看见别人身上所带锁与禁的小瓷人交谈。
他们一问一答,就是寻常先生提问弟子一般。
“小文,你觉得这红色戒尺上不逾规矩四个小字怎么样?”
“苏先生,老爷爷身边的有些规矩看起来很好。
它们的颜色都是金灿灿的,泛着的光也让我感觉很温暖。”
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苏尝提问的白瓷少年认真的回答,
“但有些规矩看起来就很腐朽与死板,需要改变,就象———”
看他卡壳了一下,苏尝笑着替他补充,
“就象红烛镇大骊开国皇帝,一旨让神水国遗民千百年不得上岸的规矩一样。
这样的规矩需不需要遵守,是不是不得逾越?”
瓷人少年连忙摇摇头,表情认真,
“这是需要改变的规矩。”
青衫少年点点头,
“没错。
象这样束缚、压迫、毒害凡人的规矩在浩然天下还有很多。
然而许多儒家圣人却正在为它们背书,让它们蔓延的肆无忌惮。
也有很多高高在上的神仙对于最下面的人苦难视而不见。
就象他们摩拳擦掌,等着妖族入侵浩然,好借机使自己的大道契合一样。”
接着苏尝继续对似懂非懂的白瓷少年轻声说,
“浩然天下,版图潦阔,各洲各处自然也有战乱纷飞之地。
可大多还是如大隋这般大致安定。
孩子们只在书上看得到那些血流长河、饿千里,大人们每天还有闲心斤斤计较柴米油盐。
寒窗苦读的读书人,有的想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有的向往那些山高月明、乾坤朗朗。
可这些锁碎但又真实的人间。
如果交由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没有人去做事、去改变、去实践。
全部都会在之后的大战中碎裂如泡影一般。”
苏尝最后摸着小瓷人的脑袋总结道“这就是你背上为什么会有那个变字。”
一旁听着这对极为年轻的先生与弟子问答的茅小冬,顺着两人的话思索了一番。
把自己框在规矩里,这也不做,那也不做。
墨守成规,画地为牢并非好事。
怎么改变。
苏尝刚刚与小瓷人交谈时已经说了。
要去实践。
高大老人也听闻、看见了他的实践,
以商行为载体,串联一路山水神、山上山下的势力。
拣选俯身入凡人农桑的干才,培养青出于蓝胜于蓝的种子。
这些都是这个青衫少年的实践。
注视着与小文对话的青衫少年。
在恍间,茅小冬仿佛看见了那个自己一直向往尊敬的中年儒土。
对方好象与苏尝合一,借着少年的双眼,隔着光阴流水与自己对视一般。
在同一时刻,高大老人仿佛听见那位齐师兄对自己轻声道“不必光听一脉之言,不要把自已拘泥于方格之间。
小冬,你可以大胆走出自己的路,在脚下多实践实践。”
实践。
就这么简单。
从恍惚中回过神的茅小冬,心中募然震动。
直到这一刻,他才觉得自己大致知道那段骊珠落地的事件里。
为什么齐师兄会选择眼前这个少年了。
那个扎在他心境上的尖刺,慢慢消退不见。
几乎断绝了茅小冬身上五境的规矩方格,也似乎开始有所松动。
道理不分文脉。
他茅小冬很敬重先生,也曾立志此生只追随先生一人。
却也不用拘泥于门户之见,为了书院文运香火,而刻意排斥其他的学问。
世间有些道理是相通的,相辅相成。
茅小冬盘膝坐下,没有在意坐姿是否庄严,而是开始闭目养神。
厚积薄发,一朝开悟,天地转运,晴日朗朗。
一旁原本还想要说些风凉话的崔东山瞪大眼,惊讶道“茅小冬这榆木疙瘩,都要触及自己的道了?”
随后白衣少年失落的向后倒去。
仰趴在地上的少年,手脚朝空乱踢,好象一只被人翻过来的雪白乌龟。
他轻声嘟囊道,
“这家伙都要上五境了,而我还要从头开始再爬境界。
以后还怎么在东华山活啊,谁来打死我算了哇—
苏尝朝白衣少年翻了个白眼,
“我可以满足你的愿望。”
崔东山连忙将脸上的丧气收敛,谄媚笑道,
“别介啊先生,茅小冬只是触类旁通。
我和小文才算在学您的嫡传。
以后成就不可限量,不是这个才开了一点窍的榆木疙瘩能比得上的。
我对自己的未来很有希望!”
看着反复变脸的白衣少年,红衣小姑娘捂嘴偷笑。
在脸皮厚实这件事情上。
崔东山确实有点自己苏师兄的影子嘞。
过了一会儿。
稳定好新知和感悟的茅小冬收敛心神,睁开眼后,先对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高大老人没好气道,
“今后你要是在书院不好好把苏尝传授你的学问教给有志学子。
只知道一天到晚作乱,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你。”
崔东山咂咂嘴,
“不愧是即将身玉璞境的读书人,修为要高了,口气都跟着大了。”
老人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而是认真的看着苏尝,面有期待的问道“齐—小文他,会一起留在书院吗?”
对于这个问题,苏尝干脆利落的摇摇头,
“他和我的路都在脚下,需要看更多世界,见证和参与更多改变。”
此时的茅小冬,已经理解了一点两人所要行的事。
所以老人没有太失望,只是有些遗撼“临了还被齐师兄如此挂念,我却帮不上他所留新身的一点忙。”
苏尝摆摆手,
“有您在山涯书院坐镇,并且支持崔东山开授新课。
为这浩然天下培养愿意与我们同行的人才,就已经是帮了大忙了。”
随后青衫少年又摸了摸下巴,
“如果茅老先生方便的话。
可以给已经改头换面的小文,弄出一个书院游学学子的身份。
正好作为他之后出现在外人视野中的一层伪装。”
高大老人立即点点头,
“这件事,我会安排好的。”
接着苏尝又拜托老人在今夜晚间用小天地封锁一会儿东华山。
这样做的目的是方便将小鲤鱼跃龙门的动静所遮掩。
青衫少年觉得这次商家参与的那么深,甚至不惜挪动一枚副山主的棋子攻击小院。
其背后多少与苏鲤鲤有点相关。
毕竟在心湖世界里,他带着金鲤与小剑,一起与那头代表刘氏财阀的巨鲸对战时。
小金鲤就显露过克制对方身上铜钱鳞片的天赋与表现。
茅小冬风风火火的去做事。
亲眼目睹老人修为精进,而大受刺激的崔东山也一溜烟儿跑回自己的小院。
说什么也要把自己的修为给尽快读回来。
听见苏尝的话的小宝瓶,则跑去照看龙王篓里的小鲤鱼。
她要给这个晚上就要跃龙门的小呆鱼好好加油打气。
而苏尝带着小文去往东华山后山。
那里,有两个赤脚赤膊的儒生,正在几拢田亩里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