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时分。
张角向师尊告辞后,迫不及待回到房间。
斋戒、焚香。
就着青囊中符录的入梦之意。
很快,他便沉沉睡去,心神却坠入一片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恍若另一个世界。
梦中。
张角不再是广宗城内那个心怀天下的少年,而是化身一名落魄书生。
寒窗十载,满腹经纶,空怀济世安民之志,却眼见朝廷昏聩,宦官当道,豪强鱼肉乡里,百姓如坠水火,流离失所,饿殍遍野。
他满腔热血无处挥洒,一腔抱负尽付东流。
梦中的落魄书生对天嘶吼:“苍天已死!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世道,要这儒冠何勇!”
然后一把扯下像征士人身份的儒冠,狠狠掷于地上。
他撕下黄色内衬的衣襟,裹成一条粗糙的黄巾,将其绑在额头。
书生以这抹刺眼的黄色控诉不公的世道,他负却了“秀才”的名色,就是想要用力挣脱开俗世的枷锁,冲破一切。
他心绪激荡,久久不能平静。
浑浑噩噩之际,误入深山中,见了草药,便想摘下一些,或许能稍解山下村民之苦。
山路崎岖,林木渐深。
忽见前方云雾缭绕处,一老者拄藜杖而立,生得一双碧眼方瞳,面色红润如孩童,须发虽白却根根晶莹,周身似有清气流转,不似凡尘中人。
“书生何故来此?”
老者声音温和,却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
书生茫然抬头,只觉老者目光如电,直透自己心底那化不开的苦闷与不甘。
未及回答,老者藜杖轻点,周遭景物瞬间模糊扭曲。
再定睛时,他已身处一个清幽古洞之中。
洞壁光滑,隐有光华流转,洞内清气充盈,涤荡心神。
“张角。”
老者的声音直接在书生的心湖深处轰然炸响,如九霄雷霆,震得他神魂摇曳,几欲溃散,却又在瞬间被一股沛然莫御的清灵之气稳住,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透彻。
张角惊骇欲绝,复还本真,一瞬间还有些恍惚:“我……我这是在哪儿?我又是谁?他又是谁?”
“他”自然是指老者。
张角记得,自己先前带着困意入睡,进入梦中,真灵意识恍恍惚惚,一直被迷雾遮挡住。
而后,又经历了一个彻底不同的人生。
在那个人生中,他不再是师尊的弟子,而只是一个落魄书生。
“师尊?!”
想到陆离的存在,他冷不丁清醒过来,神魂中一道金光闪铄,那遮挡他许久的迷雾彻底被拨开。
他将一切都想起来了。
“我是张角,陆离的弟子!”
记忆全数恢复,张角很快安定下来。
他环顾四周,这洞府仿佛独立于天地之外,又似在他心窍之内,玄妙难言,也不知道是在哪儿?
“此乃汝之灵台方寸。”
老道似知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轻松道出。
听闻此言,张角心中立时一紧。
师尊说过,“灵台方寸”处,是神魂盘踞之地,乃自身禁地,不可轻易示之于人,否则若被方士手段攻击,轻则识海、神魂受损,沦为白痴,重则神消魂散,连修尸解仙的资格都没有!
更重要的是,此老者能窥探他的想法,这着实令人不安。
“敢问道长是何方神圣?”
张角虽不复书生心性,回归方士本真,可面对一位神通广大的仙神人物,还是保持着最起码的躬敬。
“老道乃山中修炼方士,你可称呼我为‘南华老仙’!”
自称南华老仙的老者声音令人信服的力量。
“见过仙长。”
张角表面躬敬,心中却已警剔起来。
“也不知此人说的是真是假,师尊又是否知道这一切?”
他心中惶惶,却又带着一丝期待。
想起白日那方士于吉所展示的符录之术,令张角心中激起渴望。
他又想起在刚刚的遭遇,化身落魄书生,朝廷崩坏,无力救治,岂不正如外面的世界?
“或许,唯有修成神通,役使鬼神,方有拯救这世道的希望!”
不知不觉中,张角那颗济世救民之心,再度萌生。
如同一颗发芽的种子,要不可抑制地生长,直至成为参天之状。
“南华老仙”捕捉到这一幕,眼神闪过一丝狡黠之意。
不待张角思考,南华老仙开口,宛若神圣:“吾观你心系苍生,胸怀济世之志,却苦无大道正法,令老道今日寻你至此,授你大道真传!”
南华老仙言罢,袖袍一挥,三道古朴卷轴凭空浮现,悬浮于张角面前。
卷轴非金非玉,材质难辨。
其上流淌着混沌初开般的气息,无数细小的符文光影在其表面生灭流转,仿佛承载着天地大道的至理。
“汝得此神书,当代天宣化,普救世人于水火!若萌异心,背弃此道,则天罚立至,必获恶报!”
老仙声音陡然变得无比庄严,字字如锤,敲打在张角神魂之上。
最后一句警告,带着森然寒意,直透骨髓。
张角心潮澎湃,几乎窒息,他深深拜伏:“弟子张角,叩谢仙师天恩!敢问神书天章之名?”
“《太平清领经》”
话音未落,老仙的身影连同那三卷天书骤然化作一道璀灿夺目的清光。
轰然炸开!
而后化作亿万枚闪铄着金玉光泽的玄奥符文,
这些符文如同拥有生命的星辰洪流,瞬间将跪伏的张角彻底淹没!
“呃啊——!”
张角发出无声的灵魂嘶吼。
浩瀚无边的信息——
天文地理、符录咒法、医道星象、祈禳祝由、治国安民之策、呼风唤雨之术……关于“太平”之道的一切真意,如同决堤的天河之水,疯狂地涌入他的意识。
恍惚之间。
张角看到符水度化众生,百万信众之力如甘霖滋润灵台……
一个额头裹着黄巾的青年站在高台之上,身姿伟岸,宛若天公将军,口中振振有词,发出了大汉最强音:“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轰!
天地井然有序,重归太平。
而后,画面破碎,一切归于虚无。
张角也就此昏厥过去。
陆宅之外,黎明前最深邃的黑暗中。
一道虚幻黯淡、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影子,正悄无声息地从陆宅的墙壁中“渗出”。
如同水滴融入大海。
正是耗尽心力、急于返回肉身的于吉阴神。
强行维持“南华老仙”的化身,引导《太平要术》显圣灌顶,对他这具本就不甚稳固的阴神损耗极大。
此刻于吉归心似箭。
只盼着能赶在日出前最后一缕纯阴之气消散前回到躯壳。
“呼……总算功成,此子天赋异禀,不枉老道……”
于吉心中疲惫与欣喜交织,阴神速度催到极致。
眼看就要彻底融入夜色,远离这让他本能感到一丝忌惮的宅院。
突然!
一个平静得近乎淡漠的声音,仿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无视了时间的流逝,清淅地在于吉阴神的“耳边”响起,如同在寂静无声的深海引爆了一颗惊雷:
“道友,既然来了,何必这么着急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