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二年,六月二十三日,巳正。
北疆的阳光本该热烈刺眼,但此时,在边塞的同城,大唐远征军帅府中,阳光却带着几分苍白的冷意。
帅府正堂内,铜鎏金博山炉中升起的青烟被从窗隙钻入的北风吹得四散,仿佛大唐帝国在北疆的赫赫威权,被时光无形的力量逐渐吹散。
主帅刘敬同一身戎装,立于巨大的北疆舆图前,斑白的双鬓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显眼。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点在舆图上那个曾经像征着大唐辉煌的起点——单于台。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从他胸腔中发出,打破了堂内的寂静。
“伯玉啊,你此次率军北上草原铁勒诸部,任务艰巨,你身上的担子重千钧啊!”刘敬同的声音带着沙哑,唤着陈子昂的字,这亲密的称呼让在场的几位将领都微微侧目,“我大唐的疆域,并非总是扩张。你可知,从总章二年起,大唐北疆的根基,其实就已经开始松动了,从铁勒草原开始。”
这声呼唤和叹息,将游骑将军陈子昂的思绪从眼前的舆图拉回了十七年前。
他知道,总章二年,也就是公元六六九年,那是高宗皇帝李治的年号,是大唐国力如日中天的时候,京城长安,万国来朝,是何等的盛世气象!
陈子昂清淅地记得他曾在麟台读到的史书记载:
那一年,倭国第七次遣唐使河内鲸,率领着百馀人的使团,历经波涛,终于抵达长安。他们穿着奇特的冠服,操着晦涩的语言,仰望着长安巍峨的宫阙,眼中满是敬畏与惊叹。
日本人总是向世界第一强国学习,就连后来高宗李治自称天皇,都被日本人学了去,延续千年!
那一年,大唐彻底征服了桀骜不驯的高句丽,将那片浸染了隋炀帝、太宗皇帝遗撼与鲜血的土地,彻底纳入版图。三万八千馀户高句丽贵族与富户被连根拔起,远徙至江淮、山南等腹地,从此,辽东晏然。
但也是在那一年,大唐盛世的华袍之下,其实已生虱虫。
高宗李治的风疾日重,时常头晕目眩,难以视事。武则天已开始“垂帘听政”,站在了大唐帝国权力舞台的最前沿,并逐渐巩固了自己“天后”的地位。
武则天垂帘听政的开端,与上官婉儿的父亲——大唐宰相上官仪有关:那位文采斐然、风骨铮铮的臣子,不满于武则天干政,请求废后。
卧于病榻的高宗李治,一时对武则天的积怨爆发,被疾病折磨得失去了往日的权衡,当场同意,命上官仪即刻起草废后诏书。
上官仪的废后诏书,笔墨酣畅,词锋凌厉,几乎已成定局。然而,诏书还没写完,消息却被武则天安插在李治身边的宦官走漏,武后竟不顾礼仪,直闯皇帝寝宫,把李治骂了个狗血淋头,李治不得不收回成命。
更匪夷所思的是,李治对盛怒的武则天怯怯辩解:“朕初无此心,皆上官仪教我。”
这一句话,也彻底改变了大唐帝国的权力格局。
自然,武则天杀了上官仪,血染刑场。从此,武则天不再信任高宗李治,“政事大小,皆预闻之”,官员的升迁贬黜,乃至生杀予夺,往往决于武后之口。
那一年,擎天玉柱般的大唐名将李??,瞌然长逝。这位历经太宗、高宗两朝,灭东突厥、平薛延陀、征高句丽,立下不世功勋的英国公,他的离世,仿佛带走了大唐开国以来那股锐意进取、所向披靡的国运。
那一年,朝廷迫于各方的压力,改瀚海都护府为安北都护府,这不仅仅是名称的变更,更是大唐帝国北方边疆管理体系重大调整的信号。
因为万里边疆,烽燧相望,原有的六七十万府兵,已然不敷使用,捉襟见肘之象初露。
但府兵不够用,并不是大唐边疆大败局的主要原因。
陈子昂知道,大唐边疆大败局的主要原因,还是出在垂帘听政的武则天身上:她对拥兵的主将生性多疑。
大唐军神李靖曾培养了名将苏定方,苏定方又将用兵奇术教授给了裴行俭。
裴行俭精通阴阳历法,善于鉴别人才,提拔的名将有程务挺、王方翼、黑齿常之。这三个人后来都被武则天杀了。
武则天时期边疆战事总是不利,大唐打不过突厥,被吐蕃欺负,后来连契丹都搞不定,还有一个原因是:裴行俭总结初唐名将克敌制胜的军事经验教训,撰写兵法“四十六诀”,却被武则天特令秘藏于宫中。
想到这里,陈子昂一声叹息:李二皇帝时期,朝廷是要李靖将兵法教授给侯君集等其他大将,武则天却把裴行俭总结的兵法藏到宫中,对武将的提防,由来已久。
武则天对武将的不信任,站在历史客观的角度去想,陈子昂也能理解:因为武则天的统治,从来就不合封建帝国的礼法,李治在位时,她只是皇后,后宫一般不允许干政;而她的儿子李显和李旦,在李治病死时,就都已经成年。加之大唐名将李??的孙子李敬业起兵十万造反,给武则天造成了心理阴影。
所以,游骑将军陈子昂得了卫国公李靖的实战手册后,也并没有骄傲自满,而是时刻关注洛阳朝堂的动向。在自己有足够的实力对抗武则天之前,还必须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陈子昂听主帅刘敬同讲到总章二年大唐北疆变局的时候,只是轻声叹息。他注意到,监军乔知之也极轻极缓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几不可闻,却带着洞悉历史的惋惜,和身处其中的无奈。
监军乔知之的修长白淅、更适合握笔抚琴的手指,从舆图上“单于台”那个辉煌的起点,开始向南移动,指尖划过代表着沙漠、戈壁、草场的图样,这条移动的轨迹,仿佛不是在指路,而是在勾勒一段大唐帝国北疆由盛转衰、由攻转守的宿命曲线。
“时移世易啊。”监军乔知之的语气低沉下来,每个字都象是浸透了塞外的风霜,“总章二年,因突厥馀孽不时骚扰,更有铁勒九姓中不安分者的挑战,朝廷下诏,将‘燕然都护府’更名为‘安北都护府’。此举本意,或是为了彰显对漠北地区期望的转变——从开拓进取,转为望其能‘安定北方’。”
陈子昂微微颔首。他深知,在这官场之上,地名的更改,往往隐喻着战略重心的调整,是国力与野心的晴雨表。燕然,取自窦宪破北匈奴后“勒石燕然”的典故,充满了征服与荣耀;而安北,一个“安”字,便道尽了守成的姿态。也就是说,从公元六六九年开始,大唐在北疆的战略,已悄然从雷霆万钧的扩张,转向了步步为营的固守。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主帅刘敬同的声音陡然变得冷峻,他的手指猛地戳向舆图上方,那里原本标注着突厥残馀势力的模糊局域,此刻随着他的动作,仿佛有无形的压力从那里如墨汁般蔓延开来。“真正的挑战,来自漠北!来自那群死而不僵的狼崽子!”
主帅刘敬同的指尖重重划过几个关键的部族领地,羊皮舆图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近五年来,突厥伪汗廷,所谓的‘狼国’,死灰复燃,气焰越发猖獗!”
刘敬同的语速加快,带着军人特有的斩钉截铁,“突厥狼首阿史那·骨咄禄、阿史那·默啜兄弟,枭獍之徒,竟能集成突厥馀众,其势复炽。他们不断南下抢掠,屠我边民,忻州五千大唐儿郎和数万百姓的血仇还未报!”
“突厥人更是对原本依附我大唐的铁勒诸部,极尽压迫、拉拢、分化之能事。回纥、契苾、思结、浑……这些我们当年设立的府州,首当其冲!”乔知之接口道,他的手指在那些曾经代表大唐荣耀的府州名称上依次点过,如今这些名字在他指尖下,却仿佛带着血与火的伤痕:“回纥部分部落,不堪后突厥的连年侵扰和胁迫,牛羊被夺,草场被占,加之朝廷的庇护之力或因路途遥远有所不及,便开始大规模南迁!”
“南迁”二字,乔知之说得格外缓慢、沉重,仿佛这两个字本身就承载着无数部落牧民的血泪和颠沛。
陈子昂闭上眼,仿佛能通过这正堂内的压抑,看到那广阔的漠北草原上,代表这些部族的帐篷群落,如同被狂风催逼的蓬草,缓慢而坚定地向南移动,离开了他们世代繁衍生息的故土。牛马的悲鸣,车轮的吱呀,族人回望故土时浑浊的泪水,构成了这幅迁徙图卷苍凉的背景。
“他们穿越了浩瀚无垠的大碛,”乔知之的手指在舆图上代表戈壁荒漠的那片枯黄色局域,划出一道艰难而曲折的轨迹,“风餐露宿,九死一生。最终,大部分被朝廷安置在了甘州、凉州一带,也就是我们所在的河西走廊地区。”
堂内响起一阵压抑的、如同蚊蚋般的议论声。每个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大唐在漠北经营数十年的盟友和屏障,几乎在一夜之间,丧失殆尽。
“回纥等盟友部落南迁,北疆屏障,自此尽失。”刘敬同的声音如同铁锤砸在砧板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安北都护府孤悬塞外,兵寡粮匮,已无可能维持。为存续建制,也为就近安抚、监控这些南迁的铁勒部众,防止其再生变故,朝廷不得不下令,将安北都护府治所,从漠南的单于台,内迁至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
刘敬同的手指最终落下,如同战鼓的最后一记重槌,重重地点在了舆图上一个此刻对在座所有人而言,都至关重要、关系生死的地点——
“同城!”刘敬同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让陈子昂从对北疆的局势沉思中惊醒,“亦即,我等脚下这座军城!此地原名居延塞,位于居延海之西!控扼河西走廊咽喉!这,便是安北都护府为何会从单于台,迁移到此地的缘由!”
顿了顿,刘敬同对陈子昂说:“所以,伯玉,你这次率军北上铁勒草原的任务,不仅是要平叛仆固和同罗,还要恢复我大唐对铁勒各大部族的羁縻……我们大唐远征军主力,除了防守同城,还会找机会跟突厥主力军决战,随时准备北上支持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