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察御史王无竞奉旨巡边,却坚持前往北疆一线,把最真实的边塞军情,带回神都洛阳。
陈子昂起初以为这只是他酒后说说而已,没有在意。但第二天一早,王无竞得知监军乔知之要前往丁零塞巡边,竟又主动请缨,要一同前往。
王无竞的添加,无疑为监军乔知之的巡边增添了一抹来自中枢的注视与潜在的助力。王无竞的理由也很充分:“陛下另有口谕,此行巡边,务求洞察北疆真实情况,而非徒具形式的宣慰。”
“王御史决心已定?”披着玄色铁甲的游骑将军陈子昂,声音不高,面容被边塞的风沙刻上了粗粝的线条,那双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纹路,但眼神锐利,顾盼间自有久居行伍的杀伐之气。
王无竞点点头,缓缓开口,声音清越而坚定,“神都洛阳的朝堂之上,衮衮诸公,或醉心于祥瑞吉兆,或沉湎于权力倾轧。北疆虚实,突厥动向,究竟有多少人能真正放在心上?纸上谈兵易,亲临北疆难。无竞既食君禄,忝居言路,若不能亲至一线,目睹士卒疾苦,勘察山川险隘,带回最真实的军情,有何面目回见陛下,往后有何资格点评边事?”
王无竞顿了顿,转头看向陈子昂,眼神坦诚:“伯玉,故而,丁零塞,我必去不可。非为逞强,实为尽责。”
“理解。”陈子昂凝视他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你的想法,与我和知之兄的想法一致。”
“有什么需要我这个监察御史做的,我去跟刘主帅沟通。”王无竞说。
“这样也好,有你在,乔监军也会更安全!”陈子昂重重一点头:“仲烈兄有此胆魄,子昂佩服。北上铁勒部落平叛,剿灭突厥,是我之责。西北巡丁零塞,则是乔监军之重任。你我虽分头行事,目标却是一致——为我大唐,廓清这北疆迷雾,为士卒创造更好的戍边条件,你可跟着乔监军北上!”
陈子昂伸手拍了拍王无竞的肩膀,“只是,王御史,乔监军,丁零塞地处极边,传闻早已残破不堪。前路艰险,远超想象。”
王无竞淡淡道:“名虽丁零,地却紧要。越是传闻不堪,越需亲眼印证。艰险……本就是御史巡边题中应有之义。我们御史台,现在的左肃政台,不乏为国捐躯之直臣……”
“王御史,陈将军,”乔知之走近,拱手为礼,声音平和,“我来之前,已见过刘大将军,呈递了巡边文书。大将军已应允我等前往丁零塞,并调拨了两千精锐骑兵随行护卫。”
陈子昂闻言,眉头微展:“两千精骑?刘帅此次倒是大方。再加之我麾下操练的那一百‘大唐兵王’,只要不遇上突厥主力大军,足以护得二位周全,在边塞之地纵横往来。根据我军现有的情报分析,突厥主力大概率不会去丁零塞,他们在觊觎铁勒中的回纥部草原和黑齿常之的五千援军。”
乔知之微微颔首:“兵马足备,自是好事。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伯玉,你已经来这边镇一个多月了,当知在这北疆之地,不仅需要精兵强将,还需要一个熟悉路径、懂得风物人情的引路之人。”
陈子昂面色顿时凝重起来,缓缓点头:“乔监军所言极是。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虚虚实实,奇正相生,固然是用兵之道。然一切奇谋诡道,皆需根基。这根基,便是粮秣、甲械、士气,以及……准确的地理舆图与可靠的向导。”
陈子昂抬手指向城外那看似平坦,实则暗藏杀机的北疆戈壁荒原,“尤其在此地,一支不明路径的队伍,纵有千军万马,亦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流沙、迷途、缺水,还有神出鬼没的突厥哨探,任何一样,都可能让一支劲旅无声无息地葬身大漠。”
乔知之也点点头,叹了一口气:“纵有精兵强将环伺,有朝廷御史同行,若无人识得那茫茫戈壁中隐秘如蛛网的路径,辨得清那些吞噬人畜于无形的流沙陷阱,知晓何处有突厥哨探如饿狼般的眼睛在日夜窥视,这队伍确实如同盲人骑瞎马,其凶险,远非明刀明枪的厮杀可比。”
陈子昂道:“我北上铁勒草原,幸得康必谦引路。此人绰号‘老羊皮’,在漠南漠北行商三十年,对各部族、水脉、小道了如指掌,是难得的活舆图。可乔监军、王御史西去丁零塞,路径更为偏僻……这向导一事,确是眼下最大的难题。我军中斥候,活动范围多在几百里之内,再往西,便是陌生之地了。”
王无竞听着,目光再次投向远方,眉头微蹙。他虽有心亲历险境,却也深知陈子昂与乔知之绝非危言耸听。在这片广袤而残酷的土地上,一个错误的决定,付出的将是生命的代价。向导,成了眼下最稀缺、也最紧要的一环。一个好的向导,在北疆这片死亡与生机交织的土地上,其价值,堪比千军。
三人一时沉默下来,陈子昂打破沉默,“先去我衙署再议吧,看看卫国公留下的北疆舆图,舆图虽简略,总好过我们凭空揣测。”
回到游骑将军的衙署,陈子昂回到主屋,在粗糙的木案上,摊开着一幅巨大的牛皮舆图。
这张李器将军赠送的北疆舆图,用浓墨标注着同城、黑沙城等主要军镇,但越往西北边缘,笔触越是稀疏、模糊,大片局域仅是勾勒出山峦河流的轮廓,更多的地方,则是令人不安的空白。丁零塞,就在那片空白局域的边缘,用一个细小的朱砂圈勉强标记着。
陈子昂的手指在那朱砂圈上重重一点:“便是这里了。据十年前的旧档记载,此塞依山而建,控扼一条通往突厥腹地的要道。”
乔知之俯身细看,手指沿着几条若隐若现、标注着“商道”、“古径”的线条移动,摇头叹道:“丁零舆图简陋至此,若无熟悉路径之人引导,莫说探查,能否找到这丁零塞,都是未知之数。”他直起身,看向陈子昂,“陈将军,城中难道就找不出一个曾到过丁零塞,或者熟悉西边路径的斥候、商贾?”
游骑将军陈子昂面露难色,沉吟道:“我已派斥候校尉魏大多方打听。去过丁零塞的老兵……战死、病死、逃亡者甚众,存世的恐怕寥寥无几。即便找到几个,也多是年迈体衰,不堪长途跋涉。至于商贾,”
陈子昂苦笑一声,“通往丁零塞的商路,因突厥频繁寇边,早已断绝。偶尔有挺而走险的粟特胡商,也是行踪诡秘。到哪里去给你们找一个前往西北巡丁零塞的好向导呢……”
监察御史王无竞静静立于一旁,目光在舆图那大片的空白与陈子昂、乔知之紧锁的眉头间流转。他虽初至边塞,却已深切感受到这看似强大的大唐帝国边防之下,潜藏着多少因距离、闭塞和岁月侵蚀而形成的暗流与漏洞。
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就在屋内气氛愈发沉闷,三人对着舆图相对蹙眉,几乎一筹莫展之际,门外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起先有些虚浮、拖沓,似乎主人身体尚未完全康复。
但行至门前时,却陡然变得清淅、坚定起来,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执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要踏出最沉稳的节奏。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短暂的寂静后,一个身影,逆着门外灰白的光线,出现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