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塞外骄阳似火,监军乔知之于午后便回到了游骑将军陈子昂的白色大营帐。
营帐内陈设简陋,除了一方案几、几张胡床、一个堆放舆图文书的小架外,便只有角落里那副擦拭得锃亮的甲胄和青霜剑,显示着主人的身份。
这亲如兄弟的二人,喝完乔小妹为大唐边军研制的茯苓凉茶,对着一幅摊在案几上的、用粗麻纸精心绘制的北疆舆图,商议北上铁勒诸部和伶仃塞巡边的事情。
大唐北疆的舆图上,敕勒山川河流、铁勒部落聚居地、古道、乃至疑似突厥游骑活动的局域,都用不同颜色的朱砂和墨笔细细标注。
陈子昂的手指顺着一条蜿蜒北上的虚线移动,那是他预拟的北上铁勒十五部的路线,指尖最终停在了一片标示着广袤沙漠与零星水草地的局域,眉头微蹙。
“伶仃塞乃北上要冲,亦是前朝旧戍,如今虽半废,若能清理整顿,可为大军前出之支撑,”陈子昂沉声道,声音因连日思索而略带沙哑,“乔兄此行,责任重大。不仅要抚慰残军,更要查明周边铁勒诸部的真实动向,为大唐戍边提供参考……”
乔知之的面容清雅,眼神却十分沉静。他微微颔首,手指轻轻敲打着伶仃塞的位置:“伯玉放心,伶仃塞虽僻远,却是窥探漠北的一只眼睛。我必竭尽全力,为你扫清后顾之忧,整饬出一条可靠的补给线。只是你率军北上,可能直面突厥狼首骨咄禄的兵锋,凶险更甚,须得万分小心……”
就在二人商讨细节,反复推敲可能遇到的困难与应对之策时,帐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亲兵校尉陈玄礼在帐外禀报:“将军,监军,主帅刘大将军有请两位,说是神都洛阳来了一位监察御史,已至同城帅府。
陈子昂与乔知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讶异。武则天主政时期,朝廷往军中派监察御史巡边并不稀奇,但在他们即将北上的节骨眼上到来,不免让人心生揣测。
陈子昂心想,看来在多疑的皇太后武则天手下当个将军也真不安宁,上次大唐名将程务挺就是被武则天派来的使者斩杀于抗突厥的前线,不知道这次她又要搞出什么事情……
“可知是哪位御史?”陈子昂扬声问道。
“这个不知,只听闻姓王,仪仗颇为清简,但刘大将军对其甚是礼遇。”陈玄礼的声音通过帐帘传来。
“姓王?”乔知之眉头微挑,看向陈子昂,“莫非是……”
陈子昂心中一动,已有了几分猜测:“走,去看看便知。”
二人整理了一下衣冠,出了营帐,夜风拂面,他们骑马踏着被月光照得泛白的砂石路,向位于同城中心局域的帅府狂奔而去。
同城帅府,原是前朝一处镇戍官的宅邸,经过简单修葺,充作征北主帅、右豹韬卫将军刘敬同的行辕。
府门两侧立着披甲执戟的卫士,神情肃穆。
踏入府内,只见厅中烛火通明,主位上端坐着左豹韬卫将军刘敬同。他面色红润,一部络腮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身着紫色常服,虽未披甲,但久经沙场的威势犹存。
而客位上坐着一人,顿时让陈子昂和乔知之眼中闪过惊喜,心内悬着的石头落地,这位来军中挑刺的监察御史,果然是故人。
只见那监察御史年纪与乔知之相仿,约莫三十上下,面容清俊,肤色白淅,即便是一路风尘,也难掩其眉宇间的书卷气与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
他并未穿着御史的獬豸冠服,只着一袭月白色的圆领澜袍,袍角绣着淡淡的云纹,腰间挂着御赐的银鱼符,悬着一枚品相极佳的玉佩。
他坐姿端正,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与这粗犷的边塞帅府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此人,正是他们的好友,太原王氏出身的殿中侍御史、如今奉旨巡边的监察御史——王无竞,字仲烈,擅长诗文,少年时即以诗文闻名,应下笔成章举及第。
武则天派他来军中,不仅因为他是陈子昂的朋友,还因为他也是一位边塞诗人,他的成名作《灭胡》在洛阳和军中都有流传:
汉军屡北丧,胡马遂南驱。羽书夜惊急,边柝乱传呼。
斗军却不进,关城势已孤。黄云塞沙落,白刃断交衢。
朔雾围未解,凿山泉尚枯。伏波塞后援,都尉失前途。
亭障多堕毁,金镞无全躯。独有山东客,上书图灭胡。
陈子昂一看,这位监察御史,还是老样子,即便出塞风尘仆仆,依然保持着世家读书人的派头和精气神。
王无竞酷爱读书,此次巡边带来的随从不多,行李却装了整整三箱,其中大半是书卷,所以路上比前来传旨的宦官慢了几天。
刘敬同见二人进来,笑着对王无竞介绍道:“王御史,这便是老夫方才提及的监军乔知之,与新晋游骑将军陈子昂,你们也是老相识了吧。”
随即,主帅刘敬同又对陈、乔二人道,“子昂,知之,快来见过王御史。王御史乃是奉天后明敕,特来巡阅我北疆军务的。”
刘敬同对王无竞的态度,果然如亲兵校尉陈玄礼所言,甚是躬敬,甚至比对身为监军的乔知之还要客气几分。
这并非虚礼,监察御史虽只是从七品上的官职,秩卑而权重,掌分察百僚,巡按州县,狱讼、军戎、祭祀、营作、太府出纳皆莅焉。
尤其是奉武则天的敕令出巡边镇,拥有风闻奏事、直接弹劾边将之权,可谓“代天巡狩”,便是刘敬同这等三品大将,亦不敢怠慢。
王无竞见到故友,眼中亦是闪过暖意,但他身份所系,只是从容起身,依照官场礼节,与陈、乔二人相互见礼,声音清朗温和:“乔监军,陈将军,久违了。无竞奉旨巡边,日后还需二位多多协助。”言语间,既保持了御史的威仪,又不失故交的友善。
陈子昂与乔知之亦按捺住心中激动,依礼回应。
王无竞随即向刘敬同,也向陈、乔二人说明了来意,言辞恳切:“陛下心系北疆将士,特命无竞前来,了解边塞实情,察访军备民生,聆听将士心声,以便回奏天听。”
“二圣”临朝时,武则天就自称“陛下”了。众人也皆知道,王无竞口中的“陛下”指的并不是唐睿宗李旦,而真正掌权的“皇太后”,自然是武则天,此言既表明了使命的正当性,也点出了他背后真正的倚仗。
刘敬同抚须笑道:“王御史放心,本帅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乔监军和陈将军、麾下将士亦会全力配合御史巡边。定让朝廷、让陛下知晓我北征突厥之将士的忠勇与艰辛。”
故人重逢,虽有官职在身,不便过于热络,但那份欣喜却是掩不住的。
谈完公务后,陈子昂当即向刘敬同请示,并热情相邀:“王御史远道而来,风尘仆仆。子昂略备薄酒,一来为御史接风洗尘,二来亦是故友小聚,还望大将军与御史赏光。”
刘敬同也知道他们故人相见,自己不便前去,便推说军务繁忙,婉言推拒,只嘱咐陈子昂定要招待好王御史。
当晚,陈子昂在自己那间略显狭小,但收拾得十分整洁的“将军府衙”院子中设宴招待王无竞。
说是宴席,其实极为简单,主角是塞外常见的烤羊肉串。大块的羊肉穿在铁钎上,架在炭火上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佐以粗面胡饼,以及几样腌菜,酒则是本地酿造的、口感颇为烈性的浊酒。这已是边塞能拿出的最好招待。
乔知之作为陪客,三人围坐在炭火旁,没有了帅府中的官场拘束,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王无竞看着这粗犷的饮食,不由笑道:“伯玉,你这接风宴,倒是十足的边塞风味,比之长安和神都酒楼的那些珍馐,别有一番豪迈之气。”
陈子昂亲手为王无竞割肉斟酒,闻言亦笑:“边陲苦寒,不比长安和神都繁华,唯有这牛羊肉管够,浊酒管饱,仲陵兄莫要嫌弃才好。”
乔知之接口道:“仲烈兄,你有所不知,这同城物资匮乏,伯玉平日与士卒同食。今日为你,已是开了小灶了,这烤羊肉串,还加了小妹调制的秘方,我平日来他都舍不得……”
三人边吃边聊,谈起昔日同在长安和洛阳时诗文唱和、纵论古今的往事,不免唏嘘。
酒过三巡,炭火渐弱,夜色已深。
王无竞白淅的面庞上也染上了一层薄红,他挥了挥手,示意跟随他左右的护卫兵卒退下。
待院子内只剩下他们三人,炭火的噼啪声显得格外清淅时,王无竞脸上的酒意似乎瞬间消散了几分,他放下酒樽,正色看向陈子昂,压低了声音:
“伯玉,”他唤着陈子昂的表字,语气凝重,“你可知,如今你在这边塞看似风光,实则是坐在了火堆上烘烤啊……”
陈子昂执酒壶的手微微一顿,与乔知之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坦然道:“仲烈兄,朝中……如今是何风向?还请直言。”
王无竞轻轻叹了口气,烛光映照下,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与方才的温文尔雅判若两人:“你同城一战,以伏火雷破敌,献‘神物’于阙下,军功封赏,看似风光无限。然则,朝中争议之大,远超你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