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陈子昂甚至会允许“金粟”跟随他和乔小妹一同巡视那片由他主导开垦出的试验盐田与新绿麦地,这是他为日后改造同城边塞的经济所进行的先行探索。
那日清晨,朝阳初升,校场上的乔小妹正细心晾晒着新采的草药。
大唐特种虎贲军晨间操练结束后,陈子昂准备前去看看他指导开垦的麦田。
乔小妹主动请缨:“陈参军,您眼中是种粮食的麦田,在我们医者看来,却是另一番天地。”
乔小妹指着远处那片新垦的田地:“你看那麦苗上的露水,在师傅的《千金要方》里称作‘无根水’,最是清冽甘甜,配上这几日刚发的茵陈,正是清肝明目的好方子。”
“是吗?小麦上的露水还有这等功效……”陈子昂又涨知识了,看来“千金要方”还真是古代医学的百科全书。
二人正说话间,一道金黄色的身影从药圃里窜出,正是那只被陈子昂取名“金粟”的小黄狗。
这小黄狗在乔小妹的精心照料下,恢复了往日神气,通体金毛,唯独四爪雪白,跑动时如踏云而行,煞是好看。
更奇的是它极通人性,这些时日竟成了陈子昂与乔小妹之间心照不宣的信使。
“阿黄,慢些跑!”乔小妹嗔怪着,却从袖中取出半块胡饼。
“金粟”立刻摇着尾巴凑上前来,先是在她手上蹭了蹭,这才小心翼翼地叼过吃食。
陈子昂看着这一幕,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他轻咳一声,道:“今日我要去盐田巡视,小妹若是得闲,不妨同去。这几日我看麦田里新长了一些药草,我不认识,但或许对你有用。”
“好啊,那就同去看看。”乔小妹脸颊微红,低头整理着药筐:“参军相邀,我一定去。”
盐田设在同城以西十里处,是陈子昂为改造这片贫瘠土地所做的尝试。他命大唐特种虎贲军士引附近盐水,开辟出七八块方塘,以“垦畦浇晒”之法制盐。
此时太阳初升,盐田里波光粼粼,竟映出一片瑰丽的霞光。
“参军请看,”负责看管盐田的敬晖指着其中一块盐畦,“按您吩咐的&039;三七分畦法&039;,这几日出的盐格外洁白细腻。”
陈子昂蹲下身,捻起一撮新盐在指尖揉搓,又放在舌尖尝了尝,点头道:“果然比往日的苦盐强上许多。若是能推广此法,同城百姓就不必再为盐发愁了,不过暂时要做好保密工作,谨慎行事。”
“放心吧,参军大人,我们昼夜有人巡查。”敬晖道。
乔小妹也在盐田边蹲下,从药囊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小心翼翼地收集着盐畦边缘的白色结晶。
“陈参军,”她轻声道,“这盐田边缘的硝石,配上昨日采的柴胡,正是治疔发热的良药。”
“金粟”在他们身边欢快地奔跑着,时而追逐盐田上低飞的蜻蜓,时而用爪子试探地拨弄水洼里的小虾。
忽然,它似乎发现了什么,对着盐畦旁的一丛杂草汪汪叫了起来。
“怎么了?”陈子昂走过去,拨开草丛,却见几株开着紫色小花的植物在盐硷地里顽强地生长着。
乔小妹眼睛一亮:“这是硷蓬!师傅的《千金要方》里记载,此物能清热祛湿,没想到在盐硷地里也能生长。”
陈子昂若有所思:“既然硷蓬能在此处生长,想必其他作物也能慢慢适应。”他指着远处新绿的麦田,“走,去看看咱们的麦子。”
麦田在盐田东侧,是陈子昂另一个大胆的尝试,这是他考察西北风土人情时得到的启发:他命军士们以腐熟的畜粪改良土壤,试种从陇右引进的耐旱麦种。此时麦苗已长到半尺高,在夏日风中泛起层层绿浪。
“金粟”一进麦田就更加兴奋,在田埂上撒欢奔跑,惊起蛰伏的蚱蜢,追逐翩跹的蝴蝶。
它那金黄色的身影在绿油油的麦苗间时隐时现,宛如一幅生动的田园画卷。
当陈子昂驻足远眺、凝神思索时,它便懂事地安静下来,蹲坐在他脚边的阴影里,静静地陪伴他一同凝视这片正逐渐焕发生机的土地。
“这小黄狗,倒是自己会找乐子,也让人心生欢乐呀。”陈子昂笑着说。
乔小妹却道:“阿黄这是在帮我们驱赶偷吃麦苗的野兔呢。前日我就看见它叼着一只野兔回来。”
“是吗?它还有这本事?”陈子昂也乐了。
二人沿着田埂漫步,不知不觉走到一棵老胡杨树下。
陈子昂极目远眺,但见盐田如镜,麦田如茵,远处同城的烽燧在朝阳中巍然屹立,构成一幅铁血与田园交织的奇异图景。
“有时想想,真是不可思议。”陈子昂轻声道,“一个多月前,我还在繁华的京城过着以诗会友的生活。如今竟觉这塞外的盐田、麦田才是真正的生活”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乔小妹会意地接话:“未来总是充满未知的……”她从药筐里取出水囊,递给陈子昂,“参军喝口水吧,这是用甘草和薄荷泡的,最能解渴。”
陈子昂接过水囊,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乔小妹的手,两人都微微一怔。“金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安静地蹲坐在陈子昂脚边的阴影里,仰头看着这对男女。
“小妹,”陈子昂忽然道,“你可知道这居延海的来历?”
乔小妹摇头:“只听说这里原是游牧之地。”
“不错,秦汉时期,匈奴居延部落在此游牧,赋予了它‘居延泽’的名字。魏晋时称‘西海’,我大唐定名‘居延海’。”
陈子昂目光悠远,“此处水草丰美,是塞上明珠。可惜战乱频仍……我们需要一个稳定的北疆,所以我先试一下,在这里制盐和屯田……朝廷的补给线实在太长了,这里离长安就有三千里,更别说洛阳了。”
乔小妹若有所思:“参军志存高远,令人敬佩。只是”她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只是参军既要练兵备战,又要改良土地,开垦种植,制盐,未免太过辛劳……”乔小妹说。
“我大唐的边军屯田制度就是这样,平日务农,战时练兵……”陈子昂朗声笑道:“多谢小妹关心,不过我现在有小妹你这般妙手回春的神医弟子在侧,何愁辛劳?”
话一出口,乔小妹脸红了,陈子昂自觉失言,忙转移话题,言归正传:“说起来,前日读《齐民要术》,其中记载的区田法,或许可以在此一试”
于是,在这棵老胡杨树下,参军陈子昂与女医者畅谈起来。从《齐民要术》到《千金要方》,从区田法到药材种植,二人越说越投机。
那只叫“金粟”的小黄狗安静地趴在一旁,时而竖起耳朵,仿佛也在倾听这难得的清谈。
“参军博闻强识,连医书都有涉猎。”乔小妹由衷赞叹。
陈子昂摆手道:“不过是纸上谈兵。真正将学问用在实处的,是小妹你这样的实医者。”他指着麦田,“就说这麦苗,在农人眼里是收成,在乔娘子眼里却是药引。同一事物,角度不同,见解便不同。”
乔小妹点头称是,又从药筐里取出几株刚采的草药:“参军说得极是。就如这蒲公英,在常人眼里是杂草,在我们医者眼里却是清热解毒的良药。前日还有个军士被毒虫叮咬,就是用蒲公英捣汁敷好的。”
“哦?”陈子昂感兴趣地接过草药细看,“这倒让我想起《诗经》里的&039;采采卷耳,不盈顷筐&039;。古人采药,想必也是这般情景。”
阳光通过胡杨树的枝叶,在二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夏日的风拂过,边塞的麦浪翻滚,盐田如镜,远处隐约传来军营的号角声。这一刻,铁血征伐与田园牧歌,家国重任与细微生活,竟在这塞外之地,达成了一种奇异而和谐的融合。
金粟忽然站起来,警剔地望向远方。
片刻后,一骑快马驰来,是陈子昂的亲兵魏大。
“参军!凉州方面有紧急军情,主帅刘大将军有请。监军乔大人已经先去同城大帅府上了。”魏大来报。
陈子昂神色一凛,瞬间恢复了那个威严的大唐参军模样,他对乔小妹拱手道:“小妹,军务在身,今日恕不能相陪看麦田了,你自个找一找这田间的草药吧。”
乔小妹欠身还礼:“边塞军务繁忙,参军以军务为重。找草药的事情,就不劳烦参军了。”
陈子昂翻身上马,正要扬鞭,忽然又勒住马缰,回头对乔小妹道:“明日……明日若得闲,还想请教乔娘子《千金要方》中有关鼻窍的医理奥义,这几日我的鼻子实在难受……”
乔小妹低头浅笑:“小妹随时恭候。”
望着陈子昂远去的背影,乔小妹轻轻抚摸着金粟的头顶,喃喃道:“这小小的参军,心里却装着北疆和天下,却也不忘细微之处。”
“金粟”似懂非懂地摇了摇尾巴,又欢快地奔向麦田深处。
这时夕阳西下,将盐田染成一片金黄,麦苗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乔小妹独自站在田埂上,忽然明白了陈子昂给小黄狗取名“金粟”的深意——金代表盐田的色泽,粟像征麦田的丰收,这名字里,藏着他对这片土地最深的期许。
而她,或许也在这期许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无形之中,陈子昂与乔小妹之间那份日益深厚、彼此心照不宣、发于情而止于礼的微妙情愫,悄然滋生。
在陈子昂的记忆里,那一刻,北疆的铁血征伐与田园生活,军国重任与细微生活,竟在这塞外之地,达成了一种融合……尽管这样的时光转瞬即逝,却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