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二年五月二十日,神都洛阳。
子初,紫微宫深处,暖阁内龙涎香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皇太后武则天凤目低垂,还在为政事操劳,夜不能寐,对陈子昂的军功如何授予细细考量。
上官婉儿侍立一旁,默不敢言。
从十四岁被高宗李治封为五品才人开始,她就脱离了罪奴婢的身份,有了后宫妃嫔的地位,至今伺奉武则天八年了。
上官婉儿知道,武则天思虑政务时,最不喜欢被打扰。只有皇太后主动问话,她才会回答。
跟着这个以“谋反”罪名处死祖父上官仪、并株连其家族的天后,现在的皇太后,每一天,上官婉儿都如履薄冰,不知道是恨是爱。
但这一晚,她明显感觉到皇太后武则天身上的压力,以及从大唐帝国四面八方渗透而来的多重危机。
尽管大唐延续了贞观之治,国力强盛,高宗李治驾崩后,天后的统治实际上已经失去了正统性,这已经成为大唐最大的危机!
年过花甲的皇太后武则天斜倚在凤榻之上,身披一件繁复华丽的十二章纹赤色衮服,这本应是天子祭天时所着,她喜欢,日常也就穿着。
五十年来,武则天从那个叫武媚娘的才人,变成皇后,再熬到天后,熬到皇太后,什么都有了,朝堂实权在握,就差一个皇帝身份!爱情、亲情、激情……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皇帝身份的追求!
而参军陈子昂利用“伏火雷”伏击仆固叛军,大唐远征军大破突厥前锋军,斩首五千馀人的捷报,也在御案之上。
冰冷的文本背后,浸透了北疆戍边将士的鲜血和冲天的狼烟。
武则天抬起眼,目光掠过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多是有关吐蕃国举兵十万进犯西域,威胁安西四镇的。连宰相魏元同都主张放弃安西四镇了,避免全军复没和耗费国库。
那一卷卷帛书、一张张麻纸,象一把把淬毒的匕首,从帝国的各个角落,带着森然的寒意,指向她这权力的中心。她的处境,此时内忧外患,危机四伏!
李敬业那个凭借祖父李??馀荫入仕的狂徒,竟敢在扬州打出“匡复庐陵王”的旗号造反。骆宾王的檄文之中,将她斥为“牝鸡司晨,秽乱春宫”。
那篇骆宾王执笔的《为李敬业讨武曌檄》,文采斐然,如今已传遍长江南北,朝野舆论和民心对她很不利。
虽然那场叛乱被她铁血镇压,她还将凌烟阁功臣李??挖棺鞭尸,但它的阴影,还未真正消散,来俊臣和周兴等酷吏搜捕谋反馀党的工作还在进行,其中隐约还有李唐诸王的身影:
这个高宗李治,别看体弱多病,生的儿子还不少,除了跟武则天生的儿子庐陵王李显、唐睿宗李旦,还跟别的妃嫔生了杞王李上金、许王李素节……
李二皇帝的儿子,一个个不仅彪悍,更是对洛阳虎视眈眈,濮王李恽,蜀王李愔,曹王李明,蒋王李炜……
甚至高祖李渊,还有很多儿子,如舒王李元名,南安王李颖等。
大大小小几十个李姓亲王,享受正一品官职待遇,拥有万亩永业田,府邸规格仅次于皇帝,家大业大,部曲数千。
部分李唐皇亲国戚兼任地方都督或刺史,武则天要是不称帝,根本压不住他们……
更让她心寒的是朝堂之内,高宗李治倚重的托孤大臣裴炎,那位曾被她倚为臂膀的内史,也就是第一宰相,助她废除唐中宗李显后,在她意图追尊武氏先祖、创建武氏七庙时,竟敢在朝堂之上公然驳斥:“太后母临天下,当示至公,不可私于所亲。独不见吕氏之败乎?”
吕后,汉高祖刘邦的皇后,也是历史上第一个临朝称制的女人,死后身败名裂,被移出帝王宗庙,后世唾骂;吕氏被诛杀三族。
裴炎说这话时那眼神中的不服与隐隐的威胁,武则天看得清清楚楚,从此心生厌恶!
当李敬业起兵,她询问对策,裴炎竟淡然道:“皇帝年长,不亲政事,故竖子得以为辞。若太后返政皇帝,则此贼不讨自平矣!”
所以她自断臂膀,将裴炎斩首于洛阳的都亭驿警示天下人。
但这并没有吓住朝堂中的衮衮诸公,大将程务挺、凤阁侍郎胡元范,同平章事刘齐贤……一大批朝臣却前仆后继,她将他们或杀或流放。驯服烈马用匕首,这是小时候父亲武士彟教她的经验。
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唐睿宗李旦,也不让武则天省心。
想到李旦,武则天的目光变得更加幽深,他名义上高踞御座,实则形同傀儡,幽居别殿,连干预朝政的念头都不敢有。但他终究是成年人了,是李唐正统的像征。
更让她隐隐感到一丝威胁的是,就在垂拱元年,李旦的窦德妃生下了一个男婴,取名李隆基。这个婴儿的降生,意味着李唐的血脉还在延续,在合法地等待着接管大唐帝国的那一天。
而她已经年过花甲,头发花白,每当看到深宫襁保中咿呀作语的孙儿,武则天的心中便会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既有祖母的天然怜爱,更有深刻警剔。
再不称帝,李旦她也压不住了,也很难再换其他亲儿子上台当傀儡,章怀太子李贤,已经被她赐死,她只能在李显和李旦之间选了。
然而,最让武则天感到棘手和愤怒的是,她要称帝,昔日匍匐在李二皇帝“天可汗”旗帜下的虎豹豺狼们不干了,纷纷开始掀桌子!
武则天也深知,突厥、吐蕃、契丹等大唐周边少数民族政权普遍不服她,绝非简单的“女人不该当皇帝”的性别歧视。那背后,是一套基于冰冷现实利益和政权底层逻辑的算计。
对于这些政权而言,“李唐”不仅仅是一个皇族的姓氏,更是一个稳定、可信、具有传统权威的政治实体像征。
他们与李唐王朝通过数十乃至上百年的战争、和亲、盟誓、册封,创建了一套相对稳定的交往规则和秩序,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契约,有的部族跟李二皇帝还有盟约。
北疆的突厥,他们的首领曾跪迎唐太宗李世民,尊其为“天可汗”。
这种君臣兼盟主的关系,是在与李唐一代代帝王的血与火的交互中形成的,蕴含着对李唐武力的敬畏和对既定秩序的认可。
西域的吐蕃,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那是与李唐皇室缔结的“舅甥之谊”,是一种创建在家族伦理外衣下的政治联盟。
辽东的契丹,其许多部族首领被赐予国姓“李”,接受李唐的官职册封,名义上是李唐的羁縻州府长官,每年朝贡只需要送一些牛羊,就可以享受强大的中原王朝带来的贸易利益与安全保障。
如果武则天敢悍然称帝,在这些异族首领眼中,她就是在单方面粗暴地撕毁这份契约,会提供入侵的借口。
他们效忠的对象是“李唐”,而非任何一个——尤其是以这种“篡逆”方式上台的统治者,无论其是男是女。
垂拱年间,武则天试探性临朝称制,后突厥的阿史那·骨咄禄就起兵数万南下,打出了“还我唐中宗”的旗号,将武则天的洛阳朝堂污名化为“伪朝”、“篡逆政权”,攻略代州、忻州,抢掠北疆的铁勒十五部族,逼迫他们脱离大唐,依附突厥……
吐蕃出兵十万,对安西四镇虎视眈眈,与唐军剑拔弩张,就要开战。
这些边患让武则天头疼不已,她必须立即平叛,可惜边疆已经没有让她放心的名将可用……参军陈子昂是否可堪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