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小妹愿意一起北上铁勒诸部。霎时间,陈子昂心中对勇敢的乔小妹那点因“胡闹”而产生的小情绪,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面对大唐医者的肃然起敬。
陈子昂看向乔小妹的眼神,已然从看待一个需要保护的小妹,转变为看待一位身负绝艺、值得信赖的医者。
乔小妹似乎并未在意乔知之开玩笑的不满,也未曾察觉陈子昂内心翻天复地的变化。
随军医师送来汤药后,乔小妹步履轻盈地走到帐中那张布满刀痕、充当书案的简陋矮几旁,取过粗糙的麻纸和一支秃笔,又从一个随身携带的皮质小囊中倒出些许墨锭碎片,就着帐内浑浊的白水细细研磨。
面对随军的老医师对她这位大唐女医的质疑,她一边凝神思索着敬晖后续调理的方药配伍,一边醮墨书写。烛光跳跃,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纤长的睫毛在眼睑处落下淡淡的阴影。她的声音不高,在帐内却清淅无比,陈子昂等人都听得十分清楚:
“女子何以不能为良医?”
这句话,乔小妹问得异常平静,没有慷慨激昂的辩驳,没有委屈不甘的控诉,却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在这充满阳刚之气的大唐远征军的军营里,显得格外突兀,又掷地有声。
在乔小妹专注书写的此刻,她脑海中闪过小时候一些零碎却无比清淅的片段:
乔小妹之所以能走上这条迥异于寻常贵女的道路,除了自身的天赋与近乎执拗的执着,还深受一位传奇女性的深远影响——李二皇帝的妃嫔徐惠
乔知之作为唐高祖的外孙,与皇室关系匪浅,乔小妹自然也算是外孙女。而徐惠,这位唐太宗李世民晚年极为赏识的才人,正五品的后宫妃嫔,正是乔小妹母亲庐陵公主的闺中密友。
徐惠出身江南书香门第,自幼聪慧绝伦,博览经史,更传承了其家族渊源的精湛医术,尤擅妇科与本草。
入宫后,她目睹无数底层宫女、嫔妃生病时,因森严宫规所限,只能由男太医隔着重重纱帐“悬丝诊脉”,往往脉象难明,误诊率极高,不知多少红颜因此小病拖成重疾,甚至含恨而终。
徐惠心生恻隐,毅然在掖庭宫一处僻静角落,开设了非正式的“女医馆”。她每日亲自携带草药和银针,为宫女们诊治,曾亲手研制解药,挽救了一位因不堪凌辱而吞毒自尽的宫女性命。
令人惊叹的是,李二皇帝得知后,非但没有斥责她,反而默许甚至欣赏她的行医行为,还曾特旨拨款支持医馆运营,特许她为了救治病人而相对自由地出入各宫。
徐惠虽因后宫身份所限,未正式获得太医署的医官品级,但其行为与贡献,已完全具备了宫廷女医官的职能,堪称唐代“巾帼医官”的隐秘典范,在森严宫规的铁幕上,为唐代女子行医悄然撕开了一道珍贵的口子。
李二皇帝去世后,徐惠继续在宫中行医。
因为大唐并没有妃嫔殉葬制度,不然的话也不会有天后和武周。
徐惠还以娟秀字迹撰写了《女医要略》,专门记录妇科常见病症与急救方法,并亲自教授一些聪慧的宫女辨识常用草药、掌握简单的护理包扎知识。
刚开始,乔小妹的医学知识就是跟徐惠学的。后来,徐惠老了,更是将《女医要略》赠给了聪明灵俐的乔小妹。
不过,乔小妹的理想,远不止于仿效徐惠在宫闱一隅行医。她要继承的是师父孙思邈那“普同一等”、“誓愿普救含灵之苦”的博大济世胸怀,是为天下每一个被病痛折磨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富贵贫贱,解除疾苦。
在遇到陈子昂之前,她对长安那些富贵子弟和官家子弟都不感兴趣,对嫁人也没有兴趣,她最大的愿望是在那座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宏伟长安城里,开设一家真正面向所有女子的、堂堂正正的女医馆。
这个想法源于兄长乔知之冒着被父亲严厉责罚的风险,深夜悄悄为她借来《明堂针灸图》抄本。她如获至宝,连夜秉烛,用最细的毛笔,在宣纸上小心翼翼地描摹着那些复杂的人体经络走向,手指、袖口都被墨迹染黑也顾不上……
凭借过人的天赋和细心,她早已敏锐地发现,许多由男大夫所着的妇科典籍,充斥着多少隔靴搔痒、甚至是想当然的谬误。比如,那些典籍常常简单粗暴地将妇人复杂的带下诸病,轻描淡写地、甚至带着某种偏见地归咎于“房事不洁”,却忽视了情志、劳碌、寒热等内外多重因素。
在她心中,早已描摹了无数次长安一百零八坊的详细舆图,在那东西两市交界、人流如织的繁华之地,毗邻西市胡商聚集的“波斯胡寺”附近,圈定了一方闹中取静的理想院落——那里,将诞生大唐第一家真正由女子执掌、深入理解女子身心病痛、能让女子安心宽衣解带、细致诊治的医馆。
她已在心中,为这座尚未落成的理想国,反复斟酌过名字,“素问堂”,取其探究生命本源之意;或是“济阴阁”,彰显专为女子解除病厄的宗旨。
她还记得,那些因“男女大防”之防,羞于启齿,或不敢求医,最终在缠绵病榻、无人真正理解其痛苦的境况下,香消玉殒的闺中密友。她们苍白而隐忍的面容,临终前无助的眼神,是刺在她心头的针,远比银针更锐利,早已坚定了她学医、乃至立志开设一座真正属于女子、深入理解女子病痛的医馆的决心。
她已开始悄悄自撰《女科辑要》。她记录下用郁金酒成功疏解某位因家事郁结、导致月事不调的贵妇的医案;详细描述了配制远志膏,安抚一位因长期孤寐难眠而形销骨立的寡妇心神的过程;她甚至详细比较过不同阶层女子,看似同症却需异治的多个病例,并将其心得记录在案。
乔小妹喜欢陈子昂,是因为陈子昂并不象其他人看不起女医师,反而比她看得更远:了解到她有开女医馆的志向后,陈子昂希望有朝一日,能推动大唐官方开设女医科,创建专门培养女医的教育机构。
她还记得陈子昂在乔府后院和乔知之喝酒时的慷慨陈词和夸赞:“小妹若真能推动太平公主和天后成此善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可以从官户婢中选拔聪慧灵俐的女子,也可面向民间招募有志于此的良家女,安置于尚药局旁的别院,由医博士教授医术,学个三年五载,严格考试合格后,充任宫廷或官署的女医,乃至派往各州府,惠及更多女子。”
陈子昂看着乔小妹专注伏案书写的侧影,那清秀眉眼间流露出的无比坚毅,心中原有的惊愕、疑虑,渐渐化为一种油然而生的、深沉的敬佩与支持。
这位于煌煌史册中仅留下只言片语的女子,此刻,正用她自己的方式,即将在这大唐疆域的北陲,悄然书写着一段不为人知却光芒夺目的传奇。
乔小妹的到来,对于缺少优秀随军医师的大唐特种虎贲军甚至唐军主力部队、同城边军,对于陈子昂未来在路上可能面临的种种困厄与挑战,都是至关重要的转机。
乔小妹收起羊皮针囊时轻微的响动,在陈子昂听来,此时比边塞的战鼓号角更令他心潮澎湃。
陈子昂隐约觉得,阴山下这片血与火的战场上,因为她的出现,将要注入一股截然不同的、温柔而坚韧的力量。
当乔小妹在后续的交谈中,隐约向陈子昂透露了这超越时代的、开设女医馆乃至创建女医制度的宏大理想时。
陈子昂在短暂的惊愕之后,眼中也迸发出赞赏的光芒:“子昂虽不才,定当竭尽全力,鼎力支持小妹开设女医馆,造福百姓!”
在陈子昂看来,在这遥远的塞北,在满目是男性的军营里,她以女扮男装的惊世方式出现,并以一手精绝医术,硬生生将一位濒死的戍边士卒敬晖从鬼门关拉回。
这本身,就是对“女子不能为良医”这一千年偏见最直接、最有力的回击。
在陈子昂眼里,她不仅仅是乔小妹,是乔家的女儿,更是药王孙思邈的当代传人,是一位心怀济世之志、技艺超群、敢于打破枷锁的大唐女医。